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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二七

  舜帝過後出大禹,夏候禹王號文明,受舜天下管萬民,國號有夏治乾坤。他的父親名叫鯀,以土掩水事不成,天上盜息壤,上帝發雷霆,斬於羽山屍不爛,後生大禹一個人。禹王治水多辛勤,疏九河來鑄九鼎,從此九州才有名。三過家門而不入,決汝汊,徘淮泗,鑿開黃河龍門口,引得萬水歸海中,十三年來得成功,天下無水不朝東。禹王誥命塗山上,塗山氏女化石像。行至茂州遇大江,黃龍負舟來朝王,大禹仰面告上天,黃龍叩首即回還,渡過黃河到塗山,天下諸侯都朝見,黎民都樂太平年。禹王為君真賢能,左規矩,右準繩,不失尺寸于百姓。禹王在位= 十七,南巡諸侯至會稽,一旦隕落歸天去,至今江山留勝跡。從此帝啟撐乾坤,帝啟生太康,太康生仲康,仲康生帝相,帝相生少康,少康生帝抒,帝杼生帝槐,帝槐生帝忙,帝忙生帝泄,帝泄生不降,不降生帝局,帝局生帝廑,帝廑生孔甲,孔甲生帝皋,帝皋生帝發,帝發生履發。父傳子,子傳孫,夏朝共傳十七君,禹王丁巳把位登,桀王甲午敗乾坤,共有四面八十春,成湯出來動刀兵。

  黃昏到來之前,杭家屋裡傳出一陣罕見的吼聲:「你們不聽我的話,那就莫動我的鐵沙炮!杭家只在綠林行走,不可以與政府作對!」

  杭大爹吼出來的每一個字,天門口人都能聽清楚。

  杭九楓往小教堂跑了三次,第一次是請杭天甲,第二次是請傅朗西,第三次是請董重裡。三個人都去了杭家,杭大爹的聲音終於平息下來。

  隨著杭家的大門在一陣沉重的吱呀聲中緩緩打開。杭家老三和老四,還有一位大個子鐵匠,一位大個子榨油匠,終於抬著鐵沙炮大張旗鼓地走出來。這是杭家多少年來第一次允許自家以外的人參與對鐵沙炮的操縱。

  幾百號人借著鐵沙炮的威風齊聲高喊:「暴動了!」

  參加暴動的人匯合在小教堂門前,雖然穿得五花八門,卻一律頭戴著繡有紅星的有簷軍帽,手臂上還有一隻更顯眼的紅袖箍。肩上斜披紅布帶的傅朗西,領著相同打扮的董重裡、常守義、杭天甲,還有杭九楓,站在一溜擺開的三隻八仙桌上。傅朗西一點也不咳嗽了,放開嗓門大聲宣佈,自己是暴動總指揮長兼獨立大隊的指揮長和政委,董重裡則是獨立大隊副政委和天門口蘇維埃政府主席,杭天甲當上了獨立大隊的參謀長,常守義的職務全在蘇維埃裡,一個職務是蘇維埃副主席,另一個職務是農會主席。傅朗西每宣佈一句,杭九楓就在旁邊帶頭呼喊:「擁護!」傅朗西宣佈他的職務時,他也喊著「擁護」。參加暴動的人突然快樂地笑起來。杭九楓的職務雖然只是獨立大隊下屬的敢死隊隊長,得到的歡呼卻最多最響亮。最讓大家高興的是傅朗西臉上泛起的紅瓶桃般的顏色。這種新起的鮮豔比那飄揚在火光中的紅旗還要動人,傅朗西自己也激動無比,頻頻揮動的手彙聚了從未有過的力量,他坐在一架黑布抬椅上,將手臂指向縣城方向,用盡全身力氣喊了一句:「出發!」好像覺得有所欠缺,傅朗西回頭示意杭九楓,杭九楓就猛地跳起來:「打下縣城,再過一次年!好不好?」杭九楓的聲音還不如傅朗西的響亮,四周卻回應了一聲雷鳴般的——「好!」許多人都在不停地重複著董重裡的說書,大家一唱一和。

  「就看哪個膽子大,一鳴沖天地也驚!」

  經過一夜狂奔,獨立大隊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於第二天清晨趕到縣城。無論是抬著鐵沙炮的人,還是抬著傅朗西的人,都沒有掉隊。讓人抬著身體不好的傅朗西是常守義的主意。董重裡開始不同意,他以為常守義要讓傅朗西坐轎子。傅朗西自己也沒答應,他覺得暴動剛開始,自己就處處與眾不同,會使普通人產生不值得為革命勝利而浴血奮戰的想法。其實常守義最初設想的是讓人用運東西的抬杆抬著傅朗西,後來又想起請人做了一架黑布抬椅。董重裡這才同意了。常守義不無自豪地談到先前在金寨那邊接受訓練的經歷,他的體會是先搞革命、先鬧暴動的人當然要比後來的人高級。跑在最前面的杭九楓藏在縣城城門外的大樹後面,操縱鐵沙炮,對著城門轟了一炮。鐵沙炮一響,城牆上的自衛隊士兵便胡亂放起槍來。敢死隊的人並不衝鋒,他們躲在隱蔽處,大聲喊著要自衛隊士兵投降。二百多號攻城的人中只有像杭天甲這樣的負責人才明白,傅朗西是在等著內應的信號。沒過多久,城內響起一陣機槍聲。相伴的還有吆喝與嚎啕。又過了一會兒,城牆上突然飄起一面紅豔的旗幟。頭上纏著繃帶的蕭隊長親自打開城門,帶著近三十名起義的自衛隊士兵,列隊站在兩旁。

  馬鷂子也在那些士兵當中。見到杭九楓,馬鷂子主動上前,學著傅朗西與蕭隊長,想要熱烈地握他的手。杭九楓記著先前的仇,嘴唇一嘟,沖著伸過來的手吐了一泡痰。董重裡馬上過來當眾數落杭九楓,要他有一些氣度,馬鷂子既然起義了,就是自己人,就算是「箍皮油」那樣的仇恨也不要再往心裡放了。董重裡的話讓杭九楓想起自己已是敢死隊隊長了。儘管馬鷂子戴著紅袖箍的樣子讓人看著難受,杭九楓還是沒有再刁難他,甚至還同意董重裡的意見,讓馬鷂子當了一名小隊長。

  獨立大隊這時已擴大到近四百人。按杭天甲和杭九楓的想法,那所新修的學校正好可以讓大家集中住在一起。董重裡不同意,有縣國民政府的房子,加上空出來的牢房,足夠四百人住了。董重裡說,不管誰來執掌政府大印,都不應該以任何理由褻瀆學校。傅朗西同意董重裡的話,杭九楓再次住進牢房。他在那間被「箍皮油」折磨得死去活來的屋子裡,細細回憶著當時的情節。

  馬鷂子也在牢房裡住著,兩人每次見面,馬鷂子總是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因為暴動成功的喜悅,杭九楓沒有留意馬鷂子的目光裡不同尋常的東西。不過兩人單獨碰面的機會只有一次,馬鷂子問杭九楓還記不記得圓婊子。馬鷂子說,後來他用杭九楓教的辦法試過一次,果然立竿見影,圓婊子的腰再也不能挺得像那挑炭人的彎扁擔。杭九楓笑得很開心,樣子像一個勝利者。受到紀律制約,除了少數識字有文化的人可以出門,就是杭九楓也不能到街上亂逛。住在牢房裡,聽著別人喊杭隊長,杭九楓在心裡掂量,要不要去妓院裡看看圓婊子。

  就在這時,傅朗西突然發出從縣城撤退的命令。

  獨立大隊只在縣城裡呆了三天。派往西南方向的偵察員回來報信:逃走的黃縣長請到保安團馮團長的援兵,已經到了一個叫二分垸的地方。從二分垸到縣城的距離同天門口到縣城的距離差不多。傅朗西說,攻打縣城,擴大影響的目的已經達到,獨立大隊應火速返回天門口,在易守難玫的地方建立根據地。

  命令既出,反對聲幾乎響破了天。獨立大隊磨磨蹭蹭地半天站不成隊伍。杭九楓說,不想走的人,就在這兒等黃縣長帶著政府軍回來,扒他的皮,抽他的筋。縣城又沒長腳,擺在這兒就在這兒,要不多久,我們就會再來的。杭九楓的話很管用。

  回到天門口,常守義將段三國拉進新成立的農會裡,加上杭九楓,幾個人一起去富人家裡借了幾頭肥豬,讓那些在縣城裡一點好處也沒得到的人放開肚皮吃了幾天。天門口同雪家差不多的富人有七八戶,為著先從哪家開始,常守義請示傅朗西,要不要來個中間開花。傅朗西當然明白雪家住在小街正中,所以他說:「東西東西,先東後西。」農會的人按著從東到西的順序,一家家排過來,眼看就要輪到雪家了,馮團長的援兵像冬天裡的雷一樣冷不防地出現了。

  其時,暴動總指揮部來了命令,讓傅朗西火速翻過天堂,去金寨面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派來的高級巡視員。傅朗西上路後,不甘心只在縣城住上三天的獨立大隊,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攻城準備,由杭天甲和蕭隊長領著在河灘上進行演練。

  馮團長的軍隊一向會打仗,他們不走大路,出了縣城就往相反的方向走。獨立大隊的偵察員小看了政府軍的保安團,以為他們是要回到背靠長江緊逼西河的白蓮河一帶。騙過獨立大隊的政府軍,往西南方向走了十幾裡,便回頭殺氣騰騰直奔天門口而來。

  雪家的豬還是沒能活到下半年。雪家的豬肉格外香,能夠吃上它的一百零幾人是從四百多人裡剩下來的。其中既沒有帶領縣自衛隊起義的蕭隊長,也沒有渾水摸魚的馬鷂子。政府軍偷襲獨立大隊的行動得到了馬鷂子的內應。

  那一天,獨立大隊正在河灘上演練,河岸上突然有人開了一槍。蕭隊長正要發問,帶隊放哨的馬鷂子從河岸上站起來大聲說,是哨兵不小心走火了。杭天甲不像蕭隊長那樣放心,他發現正在天上飄蕩的那團烏雲裡隱藏著一股殺氣。他沒有放過心中的疑惑,讓老三老四扛上鐵沙炮,外加自己臨時指揮的幾十個人,藉口演練衝鋒,一口氣涉過齊腰深的流水,爬上西河右岸。多年之後,雪檸說的那句白雲也通人性的話,最為贊成的就是杭九楓。如果不是杭天甲從雲彩裡看出人世的秘密,成立於天門口的獨立大隊早就全軍覆滅了。那河岸上的第一聲槍響,是馬鷂子開的。馬鷂子不允許哨兵向蕭隊長報告迫在眉睫的敵情。第二聲槍響也是馬鷂子開的。政府軍秘密運動到西河左岸時,已經回到蕭隊長身邊的馬鷂子,沖著他的後背毫不留情地扣動了扳機。射人他身體裡的那顆子彈,曾經在馬鷂子的鞋底上反復磨擦過,成了一顆聽著就讓人害怕的開花彈。鑽進去的地方只有筷子頭一般的小眼,冒出來的前胸上卻是碗口般大小的血肉翻花。槍聲再起,河灘上的獨立大隊立刻炸了窩。那些往水裡跳的人基本上沒有死,就近往河岸上跑的人,不管手裡有沒有武器,全被政府軍的機槍和排子槍放倒在地。架在西河右岸的鐵沙炮及時響起來,沒被打倒的人全往水裡跑。在這場偷襲中,獨立大隊損失了- 三百人。留在河灘上的屍體只有三十幾具,其他受傷和沒有受傷的人,大都一哄而散,像驚飛的麻雀一樣不再回頭。但政府軍對西河右岸的攻擊遭到鐵沙炮的頑強阻擊。老三往炮筒裡大把大把地灌足鐵沙,杭天甲還嫌少,逼著他又塞了兩把。巨響之後,密密麻麻的鐵沙風一樣刮過去,有人打人,沒人之處擊起來的水花如同霧幛。挨了十幾炮的政府軍,放棄了過河的設想,隨著血洗天門口的命令,扭頭殺向近在咫尺的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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