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聖天門口 | 上頁 下頁
五四


  早上出門,天空中不僅有雪在飄,還少見地透射出陽光。就在昨日站過的地方,雪檸將自己的手重新遞給步步走近的常天亮。常天亮不敢捏得太重,小心翼翼地像是捧著一把雪。

  常天亮接著昨日的話說:「段三國已經上當了,別人故意讓他代行鎮長的事,他一上臺就宣佈由杭天甲統領野豬隊,兩丁抽一,三丁抽二,齊心協力對付驢子狼。」

  雪檸不得不信,常天亮是在同自己說話,她對常天亮說:「你的眼睛長錯地方了,不在臉上,而在手上。」

  「除了不長在眼窩裡,瞎子的眼睛可以長在其他任何地方。」

  常天亮的回答讓雪檸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想個不停。正因為如此,在常天亮的眼睛裡,除了雪檸,別的東西都能看見。

  「我聽傅先生說過幾次,一定要見血,見不到血就沒有辦法將窮人召集到一起!這話你懂嗎?」常天亮有意問雪檸。雪檸卻是真不瞭解。

  這時候,段三國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驢子狼順河下!男人手裡拿刀槍,女人腳下要抹油,要打就往死裡打,要跑就要跑回家!」

  段三國敲著鑼出了下街口,大聲叫嚷,要常天亮和雪檸趕緊回屋裡去,不要以為見到驢子狼了再跑還來得及,再狠的人見到驢子狼後也會拉不動腳,何況地上還有一尺厚的雪。常天亮不高興段三國的打擾,又沒有其他辦法。「今日我不光是打更的,還是鎮長,我說話你們必須聽。」見二人真的轉身了,段三國立即變得非常熱情,他問雪檸,雪大爹為什麼還沒有回來。段三國並非必須得到答案,緊接著又說起別的。「杭九楓回來後一直起不了床,整天在家裡嚎天吼地罵馬鷂子,就是不罵驢子狼,還說驢子狼一來,肯定先挑細皮嫩肉的人吃。」這番話說完,段三國又說起波斯貓。這幾天碰到波斯貓和大白狗在雪地裡追趕時,他有意不敲鑼,多看了幾眼。按照他的觀察,雖然狗天生是貓的冤家,但就這兩個畜生來看,不到最後,還不能說吃虧的是貓還是狗。

  雪檸只說驢子狼:「為什麼只怕驢子狼順河下,不怕驢子狼沿河上?」

  段三國解釋說:「西河越往下人畜越多,驢子狼從下往上走,是吃飽了進山生兒育女享清福。順河往下走的驢子狼都是剛出山的,個個肚子癟得像只空布袋,那樣的驢子狼,一隻就能吃一個人,三隻就要吞下一頭牛。」

  段三國自己的話將自己的臉嚇得嘎白。

  雪終於停了。最後的雪花碎成細細的粉末,漫天撒了一陣。

  再有飄揚的,不過是風將早已飄落過的積雪從高處吹起來。落雪前,氣溫降得不夠,融化的雪水長不成長長的冰吊兒。雪水順著瓦溝淌下來,落在街邊的小溪裡,嘩嘩啦啦地響成一片。雪檸最後一次回頭張望,被雪掩埋的西河,宛若在衣物的掩飾下正在發育的胸脯。雪檸沒有發現那個到河裡撮小魚兒的夥計。常天亮叫她放心,在雪家當下人的人,個個都心懷感激之情,沒有誰會瞞著主人偷懶。西河有一百多裡長,太容易藏住一個人。這時候,天上沒有一絲雲,太陽直直地照射著。陽光後面是一片夢一樣深藍的天空。沒有雲的時候,雪便成了雲。一級級的山嶺,從西河裡的水線和雪線起源,步步隆起,漸漸地高聳成仿佛能夠到達天際的雲梯。雪檸用力嗅著空氣中雪的滋味,猛烈的抽吸讓她情不自禁地打了幾個響亮的噴嚏。

  走過長長的小街,到處都有吆喝著用磚塊石頭堵塞街巷出口的人,凡是腳能觸及的雪全被踩成了泥巴。杭天甲領著杭家老三和老四,還有別的幾個人,抬著鐵沙炮從上街到下街,又從下街到上街,連走了兩回,不厭其煩地大聲叫喊:只要野豬隊的人在,驢子狼就是豆腐渣做的。那些心神不寧的女人站在自家門口,人人臉上都有兩團奇異的酡紅。

  點燈的時候,雪檸跟上雪大奶和阿彩,扛著椅子去聽董重裡的說書。愛梔對說書沒興趣,雪大奶勸了幾次也沒能將她勸出大門。拖了一會兒,阿彩在旁邊說:「落雪天聽說書的人更多,大家又不如往日那樣尊重雪家人,去晚了就沒地方。」雪大奶不知是在生誰的氣,硬邦邦地冒出一句話:「那些三生沒聽說書的人,未必就不活命了。」小教堂裡簡直是人山人海,雪檸跟著雪大奶擠到前面時,一向留給雪家的位置早被野豬隊的人占了。常天亮眯著眼睛說了幾次,野豬隊的人馬上說起閒話:一樣的耳朵一樣的肉,若是有人長著金子做的耳朵,他們才會讓位。一看情形不對,雪大奶忙說有地方站站就行。站了一會兒,由常天亮開場的說書帽還沒說完,雪大奶的兩腿就撐不住上身重量。幸好董重裡出來了,二話沒說,就讓雪大奶帶上椅子坐在裡屋門後。

  夜深了,董重裡的說書聲完全消失了,雪大奶仍然點著煤油燈,嘴上說是等波斯貓回,其實是心裡還在窩著氣。愛梔和雪檸陪著說了一陣話,雪大奶的心裡才舒緩了些。

  這時候,大白狗的吠叫是天門口飄忽不定的惟一聲響。

  「這小東西,較上勁了!」

  大家輕輕一笑,都明白雪大奶這話是說波斯貓。

  只要大白狗在叫,波斯貓一定在它附近。

  雪大奶張開嘴,一個哈欠沒打完,窗外突然響起吆喝聲。聽起來是野豬隊的,說是鎮外發現驢子狼,要雪家屋裡的男人帶上利器,到街口新壘的牆後面去守著。小街上的腳步聲越來越紛亂,到處都是明亮的火把。杭家男人抬著鐵沙炮匆匆地跑向北邊的街口,時間不長,一聲山搖地動的巨響傳過來,噴了桐油的窗紙猛地一亮,整個天門口跟著晃了半天。雪檸趴在窗臺上,望見一隻巨大的火球拔地而起,拉著長長的斜線直奔西河上空而去。就像是在呼應,鐵沙炮響聲未落,遠處山上也響起零零星星的土銃聲。鬧了一陣,綢布店夥計回來了。說是常守義心慌看錯了,將波斯貓那綠瑩瑩的眼睛當成了驢子狼。雪大奶正將信將疑,一大群人擁著鐵沙炮從北邊街口說說笑笑地回來了。天門口重新安靜了,段三國的鑼聲才像一個愛在事後說自己如何高明的女人那樣響起來。

  波斯貓天快亮時才從外面回來。它餓極了,跳到床上不停地用舌頭舔愛梔的臉。愛梔醒過來,一邊說不給吃的,免得它吃飽了又到外面去瘋,一邊撩開被子披上雪狐皮大衣,掇起水桶去天井邊倒掉裡面的水。天太冷,離開了水,那些小魚兒蹦不起來,躺在那裡任由波斯貓叼在嘴裡嚼得吱吱響。吃完小魚兒,波斯貓沖著愛梔叫了一聲,沒洗臉,也沒洗爪子,順著回來時的路,第一下跳到架子床頂,第二下就跳到了屋簷上。雪檸睡得很沉,對這一切絲毫沒有察覺,早上醒來,聽說了夜裡的情形,決意要看看波斯貓如何同大白狗打鬧。

  地上的雪化得很快,一腳踩上去,最少也能濺起十幾隻帶水的雪團。雪檸從小教堂門後拉出正在練說書的常天亮,要他跟自己去找波斯貓。順著上街向前走,那些日子殷實的富人家,還在忙碌著用石塊和原木加固自家的門窗。他們都很樂意回答雪檸的問話,一致地指向東邊:波斯貓和大白狗,一個順著屋脊,一個順著小街,撕撕咬咬地出了上街口。路過杭家,雪檸好奇地多看了幾眼。從敞開著的朱漆剝落的大門,望得見那尊夜裡響過的鐵沙炮,在白雪與陽光的映照下,它又多了一層威嚴。傷勢開始好轉的杭九楓也露面了,他穿著一身單衣,同杭天甲他們一道用力擦著炮身。

  見到雪檸,杭九楓直起身子:「昨晚鐵沙炮的響聲大不大?」

  雪檸微微一笑:「你放心,嚇不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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