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聖天門口 | 上頁 下頁
五五


  藏在幽暗之中的杭大爹大聲吼起來,要杭九楓用力快擦,晚了鐵沙炮就會生銹。

  一出上街口,就望見大白狗正狂躁地繞著一棵苦楝樹來回躥動。苦楝樹很高,波斯貓坐在半中間的樹枝上,若無其事地用舌頭舔著自己的爪子。聽見雪檸的呼喚,波斯貓嬌滴滴地回應了一聲。大白狗氣急敗壞地咆哮起來,兩條前腿搭在樹幹上,做出一副非要爬上去的樣子。躲在廁所後面的幾個孩子,不停地用雪球砸那大白狗,譏笑說它若是輸給一隻貓,不僅丟自己的臉,連杭家的臉也會丟得精光。波斯貓沖著雪檸叫了兩聲,掉轉頭來屁股朝天順著樹幹往下走。白狗在樹下叫得更凶。波斯貓不在意這些,慢慢地下到離地最近的樹枝上。大白狗瞅了瞅波斯貓,轉身迎著雪檸和常天亮走了一陣,突然扭頭箭一樣沖向苦楝樹,沿著樹幹順勢躥了一丈高,將那肥碩的下顎緊緊勾在波斯貓坐著的樹枝上。樹枝上的波斯貓站起來,身子彎成了一張弓,身上的毛豎成了數不清的箭,撕肝裂肺地叫著,抬起前爪在白狗臉上狠狠抓了兒下。大白狗叫不出來,只能用後腿拼命蹬著樹幹,驚落了苦楝樹上的許多雪。波斯貓換了一隻爪子,在大白狗的臉上又抓了幾下。大白狗終於叫了一聲,張開的利齒只差一點就能咬著波斯貓。波斯貓在原地打一個旋,蹬在樹枝上。一泡貓尿自天而降,完完全全地屙在大自狗的臉上。大白狗終於支撐不住,下顎一松,順著樹幹滑到地上,打了幾個滾,剛爬起來,又倒在雪地裡,滾幾下再爬起來,還是支撐不住。躲在廁所後面的孩子們頓時歡呼雀躍起來:「大白狗要死了!大白狗被貓咬死了!」波斯貓在苦楝樹上歡叫著,尾巴翹成一杆大旗迎風招展。雪檸再次將雙手伸向波斯貓。正在雪地裡打滾的大白狗突然躥起來,咧著老大的嘴撲向雪檸和常天亮。大白狗的眼睛看不清楚了,兩個活人站在面前,它偏偏要往人縫裡撲。撲了空的大白狗,更加兇猛,回過頭來一下子撲到雪檸肩上。就在這時,波斯貓從樹上飛身跳下,準確地落在大白狗的頭上,四隻鋒利的爪子借著慣性在大白狗頭上猛抓一把。大白狗在雪檸耳邊慘烈地叫了一聲,落地後連翻了幾個跟頭,再爬起來,身上已裹滿了雪。

  雪球般的波斯貓,在遠處屋頂上邁著悠悠的貓步。

  天門口的狗齊聲叫著。細細聽過就能分辨出,除了一隻狗吠是有來由的,別的狗都是跟著打野。大白狗在鎮外十分遙遠地叫著,聲音順著白雪覆蓋著的西河淌出很遠。波斯貓打架贏了,常天亮卻很傷心,他勸雪檸趁著白天將波斯貓找回來。貓狗打架,最終都要將主人牽扯進來。常天亮說,沒眼睛也有沒眼睛的好處,別人用眼睛看事情,不是被雲擋住了,就是被山擋住了,還有隔牆隔布的。他沒眼睛,看東西時用的是心,只要自己不糊塗,什麼遮擋也沒有。雪檸不讓常天亮說這些,她也不願意看貓狗打鬥,她要常天亮說書給自己聽。

  黃昏一到,被太陽曬化了的雪,飛快地上了凍。上街下街硬邦邦的腳步聲,比白天更響了。除了大白狗,另一個躥上躥下的就是段三國。段三國嘴裡說是在找那兩個貪玩的女兒絲絲和線線,眼睛裡看的全是五大三粗的男人。有一次段三國還藉故進到雪家門裡,掏出心裡的話說,雪大爹再不回來同他一起拿個主意,天門口就要出大亂子。段三國猜測,所謂的驢子狼根本就不存在。杭天甲他們積極地將野豬隊拉起來,不可能幹好事。雪大奶不想過問這些,他要段三國去縣城,對那些更關心這些事的人去說。段三國想去又拿不定主意,雖說他已經代理鎮長了,實際上還是個打更的,別人一兩天不露面沒事,一夜沒有他的鑼響,沒有他的聲音,天門口人人都能曉得。萬一惹得杭天甲他們疑心,也不是好事。

  相比段三國,大白狗更瘋狂。一會兒在上街口,一會兒又到下街口。偶爾也能聽到波斯貓的叫聲。波斯貓叫得不緊不慢,仿佛與大白狗毫無關係,就像董重裡說書時輕敲鼓慢擊板一板一眼地散唱著的水詞兒。陽光快沒有了,剩下的少許抹在山尖上。乘著落日余暉,波斯貓滿不在乎地走上小街。碰上它的人忍不住都要多看幾眼:「富人家的東西,一樣比一樣好看!」一個人開口,附和的接二連三。波斯貓沒有理會街上的人,伸出前爪去那小溪裡掬起一些水。大白狗順街尋過來。波斯貓不慌不忙地洗完最後一把,轉身往前走時,那些看不慣它的人,已將去路攔死了。大白狗撲上來,轉眼問兩隻畜生打得不可開交。最激烈時,分不清地上哪是雪球,哪是貓狗。聞訊趕過來的愛梔不停地呼喚著波斯貓。

  「讓它們鬧去,要過年了,總有一些熱熱鬧鬧的事情。」說話的是杭大爹,那種仗勢恃強的意思非常明白。

  愛梔沒有生氣,挑了心裡的實話說:「世界上不見得總是狗欺侮貓,說不定哪天局面就變了。」

  話剛說完,波斯貓就被大白狗一口叼住。它將波斯貓按在雪地上正要撕咬,波斯貓一伸爪子,摳住它的眼眶,隨後便跳上街邊的窗臺,一邊歇息,一邊看著痛苦不堪的大白狗在地上不停地打滾。打了許多滾的大白狗終於爬了起來,沒待它站穩,波斯貓就從窗臺上一躍而下,吊在它脖子上,張開利齒,咬住了它的喉嚨。杭大爹絲毫不為瀕危的大白狗著急。那些打野的人鼓噪著想上前攆開抱在一起的貓狗。杭大爹還嘲笑他們不如大白狗,沒見過世面,還以為卵子真的能打破人的頭。

  「怕什麼,我就等著看太陽從西邊出來!」杭大爹底氣十足地說完這話不久,大白狗突然像斷了軸的門板那樣倒在雪地裡。剛倒下時,兩腿還能動彈,一會兒,就只會抽搐了。見情況不妙,杭大爹剛要上前,波斯貓氣勢洶洶地咆哮起來。四周打野的人發出一陣哄笑,惱羞成怒的杭大爹飛起一腳將波斯貓踢出老遠。波斯貓露怯地躥進紫陽閣時,雄赳赳的大白狗已經死了,龐大的身子成了一件軟不拉嘰的皮貨搭在杭大爹的臂彎上。不知是誰帶頭,打野的人整齊地亮開嗓門大笑起來,不僅笑大白狗和杭大爹,還笑杭九楓:如果不是波斯貓讓他們長了見識,還以為世上只有杭九楓殺狗的手藝最好。

  杭大爹的臉色變得比杭家老二死時還難看,他一連幾次沖著愛梔將拳頭揮得老高。愛梔有些怕,又沒有可以退縮的地方。打野的人喊叫,杭大爹的拳頭敢打雪家女人,才是天下無敵。但杭大爹的拳頭終歸沒有落在愛梔身上,只恨恨地說女人只配吃卵子。杭大爹推開圍得密不透風的人群,隻身闖進紫陽閣。他不知道波斯貓躲在哪問屋裡,踢開第一扇房門,就撞上正在脫光衣服擦洗身子的雪大奶。不管雪大奶如何絮絮叨叨地咒駡,杭大爹還是硬著頭皮在雪大奶的睡房裡搜了一通,又經東月門闖進白雀園,鑽進阿彩的睡房裡。衣著整齊的阿彩叫得更響亮,然後湊在杭大爹的耳邊小聲說,從西月門進紫陽閣,正對著天堂的那間屋子,是愛梔住的,也是波斯貓住的。照著阿彩說的,杭大爹一點彎路沒走,徑直鑽進愛梔的睡房。

  雪檸生氣地坐在火盆邊,不去理睬在她褲腿上蹭來蹭去不斷諂媚的波斯貓。雪檸對波斯貓說了許多責備的話。她讓波斯貓走,去外面的荒山野嶺裡過日子。波斯貓委屈地匍匐在雪檸的腳背上,嘴上長長的鬍鬚沒有動靜,肚子卻在不停地起伏,呼呼出氣。

  杭大爹的動作非常敏捷,他伸手之際,雪檸只來得及從空中抱住波斯貓的後半身。杭大爹只顧用力,眼看著波斯貓被扯成了一張皮,雪檸只好放了手。杭大爹雙手拎著波斯貓使勁一扯,那渾圓的脖子差點撕斷了。雪檸尖叫著要杭大爹別這樣,貓有九條命,害死一隻貓,人死後要投八次畜生胎,才能轉世為人。杭大爹微微發怔時,波斯貓趁機叫了一聲。杭大爹冷冷一笑,大聲問:「大白狗有幾條命?」雪檸答得上來,卻沒有回答。若說大白狗只有一條命,肯定會激怒杭大爹。杭大爹逼問了幾次,鬍鬚一抖又要撕那波斯貓。雪檸想起一個人,連忙指著門口說:「杭九楓來了!」趁杭大爹回頭看時,她上前去搶波斯貓。得到幫助的波斯貓,四隻爪子在空中拼命亂抓。為了將波斯貓拖住,杭大爹的手背被它抓出幾道深深的血痕。他不再理會任何人,高聲叫雪大奶快出來,他不想只當著雪檸一人的面弄死波斯貓。雪大奶躲在屋裡,還在罵杭大爹無理無恥,害得自己再也沒臉在天門口露面了。杭大爹不在乎雪大奶的罵,倒退三十年,雪大奶還可以在男人面前撒撒嬌,可如今,那抹了粉搽了雪花膏的臉,配著上了菜油的糾巴還能看看;真的脫個精光,胸前吊著兩隻討米袋,襠裡露著幾根癩痢毛,中間的肚臍癟成了,豬屁眼,盤在洗澡盆裡的兩條腿,又黑又皺,比木梓樹皮還不如,看什麼噁心什麼。杭大爹還想說雪檸,他將雪檸看了好幾遍,嘴唇哆嗦了好幾遍,還是沒有說出口。

  雪檸再次伸手指向門口:「杭天甲來了!」

  這一次是真的。杭天甲站在門外說:「放了那貓!」

  雪檸高興地說:「只有狗仗人勢,哪有人仗狗勢的!」

  杭天甲沒有覺得雪檸的話難聽:「貓是雪家的,但雪家人不是貓。狗是杭家的,杭家人也不是狗!」

  杭大爹瞪大了眼睛:「貓狗通人性。」

  雪檸說:「所以人更要時時防著自己心中殺性!」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