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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苦思良久的雪大爹後來還是將梅老先生可能真的遇難,雪茄可能真的跟著惹上麻煩的事告訴了家裡人。雪大爹沒有說紅布的事,他藉口要去武漢,想辦法打通關節,替雪茄消去這場災禍。雪大奶沒有哭,瞪著大眼睛,要大家笑,要大家快樂,不許有任何不吉利的表示。雪大爹上路時,有意去小教堂門口轉了一圈。常天亮依然終年不變地坐在門口練習說書,杭九楓帶著傅朗西去附近的垸裡還沒回來。

  雪大爹大聲說:「董先生,我去武漢了,聽不成說書了!」

  董重裡沒有出來搭話,他在很深的裡屋裡,吊起嗓子,隔山隔水一般回答:「雪老先生!這一路——你要好自為之呀——」

  雪大爹還想多說幾句,常天亮在一邊少有地不耐煩起來。常天亮怪雪大爹打亂了他的記憶,昨晚董重裡說的那些鼓詞自己明明記得清清楚楚,被雪大爹一喊,他便忘得乾乾淨淨。而在通往縣城的大路上,雪大爹老在回味董重裡那一聲千回百轉的「呀——」

  出天門口順著西河走了不到五裡,忽然聽到傅朗西的聲音:「轎子裡坐的是雪老先生嗎?」

  雪大爹撩起轎簾,只見傅朗西穿著一條短褲,同杭九楓一道,拎著鞋襪褲子站在西河流水中。

  「傅先生快起岸,你剛吐過血,沾不得冷水!」叫了幾聲,雪大爹壯起膽來,「杭九楓,你是長著豬頭狗腦嗎,快將傅先生背起來!」

  「不是我不背,」杭九楓大聲說,「傅先生自己說,若是連冷水河都不能過,窮人就不會與他親近。」

  不知是他們不再說話,還是北風將他們的話吹沒了,看著傅朗西一步一步地蹬到西河那邊,雪大爹心裡突然起了一種念頭:傅朗西可能真的很了不起,可能真的要做成大事。

  天黑之前,雪大爹到了軍師嶺腳下。他拿不定主意是在小鎮上找家客店歇下,還是趕幾步夜路翻過軍師嶺到縣城再歇。轎夫倒不猶豫,只要雪大爹肯多出幾個腳錢,什麼樣的夜路都難不住他們。多說了幾句話後,轎夫就露出馬腳:他們想去縣城裡找個婊子玩玩。一路上盡想那沉重的事,雪大爹不禁將這事當成有趣,便鬆口說,婊子再好玩,也要將抬轎的力氣留下來,不能耗光了。兩個轎夫高興得吆喝著抄近路往軍師嶺上爬。

  天色越黑轎夫們的腳步越快。過了半山腰,再往上去,一步比一步陡。聽見轎夫們在喘粗氣,雪大爹撩開轎簾讓他們歇口氣。走在前頭的轎夫用一種古怪的聲音輕輕地回應,他要雪大爹在轎子裡閉著眼睛睡覺,不用吩咐什麼,也不要管外面的任何事情。雪大爹還是問了一句,後面的轎夫開口求他,要他莫做聲,荒山野嶺之地,話說多了會招來總在找替身的無頭鬼。雪大爹一不說話,很快就睡著了。直到轎夫們扯著喉嚨叫門,他才醒過來。

  已是下半夜了。轎子已過了軍師嶺,停在一戶人家門口。兩個轎夫輪番哀求,要屋裡的人快點開門,救救他們。門縫裡現出半張男人的臉:「坐轎子的都是富人,富人身上的肉腥味太重,就像釣魚的魚食,會將驢子狼(注:驢子狼,即狼,因其叫聲像驢子而得的俗名)引過來。」

  提起驢子狼,莫說夜深人靜,就是大白天,也會讓人心慌。

  雪大爹逼著問,轎夫們才慌慌張張地說了實話:在山那邊,雪大爹第一次叫他們歇息時,就碰到十幾隻驢子狼了。黑夜裡,它們的眼睛比綠燈籠還亮,那些驢子狼大概是探路的,順著山溝一個勁地往前跑,沒有理睬他們。探路的驢子狼都有十幾隻,緊隨其後的驢子狼豈不是有成百上千。轎夫說,正是因為驢子狼太多,他們三個的肉太少,所以大隊的驢子狼雖然只與他們隔著一條山溝,卻也懶得繞那幾步路。轎夫還沒說完,冷汗已悄然浸濕雪大爹的後背。雪大爹急於與驢子狼背道而馳,拉開更大的距離,他讓轎夫抬上轎子,離開這戶人家。沿途盡是驢子狼拉的屎尿,只要風一停下來,濃濃的臊味就會熏得人睜不開眼睛。一口氣跑到縣城邊,高牆之下的城門閉得緊緊的,三個人放聲叫了好久,才有士兵從城牆上探出頭來。士兵的回答更加重了雪大爹的恐懼:昨日下午,太陽落山時一切還是好好的,等到太陽剛一落山,上千隻老大的驢子狼,像是暴動一樣,從附近山溝裡鑽出來,直往城裡撲。好在他們及時扔出幾顆手榴彈,才有機會將笨重的城門關上。黃縣長隨後下了命令,在沒得到確切消息之前,就是太陽出來了,也不得擅自打開城門。雪大爹還沒來得及責怪轎夫,轎夫們已先悲哀起來,若是真的嫖了婊子,不管死成什麼樣子,也還有個寬慰,今日這樣,連婊子放的屁都沒聞上,莫說讓驢子狼撕成肉末吃了,就是有幸吃了驢子狼,那味道也香不起來。雪大爹心裡很難過,躲在城門門洞裡,一句多餘的話也不肯說。慢慢地轎夫們也不說話了。北風一陣陣地從遠處的軍師嶺上吹來,城牆上面放哨的士兵時時用力吸著鼻子,然後彼此問著有沒有聞到驢子狼的臊味。多數時候,士兵們的問答他們都能聽清,一旦沒有聽清,不管是轎夫還是雪大爹,總會有人要大聲問個清楚。站得高高的士兵一直沒有聞到驢子狼的臊味。

  天亮之前,城牆上響起馬鷂子的吆喝聲。雪大爹一聽,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叫了起來。馬鷂子聽清楚後,讓手下的士兵將城門開了一道縫,放雪大爹進了城。

  二人一見面,馬鷂子便湊了過來:「段三國和我見過面了,天一亮就去捉杭九楓。」

  馬鷂子很得意,這次去天門口,他要帶上自衛隊新買的機槍。有了機槍,不管是驢子狼,還是杭家的鐵沙炮,他都不會放在眼裡。馬鷂子說他不怕驢子狼,如果連驢子狼都怕,就沒辦法對付那些想暴動的鄉民。

  「不管段三國如何同你說話,都沒有我的關係。」雪大爹的表情比見到驢子狼還害怕。

  馬鷂子不管這些:「如果杭九楓真是共產黨,你就是縣國民政府的第一功臣!」

  雪大爹還想說話,轎夫們在一旁等不及了,連連說,熬了一夜,膽都快嚇破了,要趕緊找地方歇下來。

  二一

  縣城裡只有一家妓院。一到那兒,不用招呼,轎夫就將轎子放下來,拿上雪大爹給的賞錢,各自尋了一個婊子進屋快活。雪大爹從未進過妓院,見到鴇母和婊子舌頭就呆了,費了老大的力氣,才讓她們明白自己是來找一個叫段三國的男人。鴇母到裡屋叫人時,有人從緊挨著天井的那扇門裡探出頭來同他打招呼。雪大爹一看是茂記綢布店的王老闆,連忙說一會兒要去他店裡談筆生意。得知雪大爹要買紅布,王老闆不動聲色地說雪大爹終於想通了,明白人賺錢是為了快活。王老闆還說,這兒新來了一個單名叫圓的婊子,以前學過雜技,渾身全是風花雪月,比彈過的棉花還軟,今日來就是特意會她的。說話時,圓婊子在門裡鶯啼燕囀喚了一聲。落了魂一樣的王老闆,脖子都沒扭回去,人就不見影了。

  等了一陣,鴇母總算將段三國帶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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