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聖天門口 | 上頁 下頁 | |
四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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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想著杭九楓要遭報應,雪大爹也難得一見地高興起來。他讓雪大奶將吊鍋裡添些豆腐,正要好好吃一頓,夥計在外面叫:「小教堂的貴客來了!」雪大爹一聽,連忙讓夥計將客人引到書房裡,自己隨後就來。雪大爹將自己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這才起身往書房走,還沒進門,就一連串地叫著:「怠慢了!怠慢了!」正在書房裡四處張望的杭九楓趕緊往旁邊一閃身,讓傅朗西上去同雪大爹說話,「董先生哩?」雪大爹下意識地問。傅朗西笑一笑說:「他在屋裡準備晚上要說的新書。」雪大爹招呼傅朗西在一隻青花瓷鼓上坐下來,順手也朝杭九楓指一指,那意思是請坐下還是請滾蛋,他也說不清楚。杭九楓絲毫不顧這些,結結實實地往那青花瓷鼓上…坐,屁股還沒放穩,突然像走路不小心踩著牛屎那樣跳起老高:「雪家的凳子也不一樣,熱天冷,冷天熱,就像赤腳踩在剛屙出來的牛屎裡。」杭九楓摸摸青花瓷鼓,發了一通感慨。雪大爹鄙夷的目光從杭九楓身上一掠而過。給傅朗西坐的也是青花瓷鼓,裡面同樣放了一隻烘籃,沒有坐過的人大都會被裡面冒出來的熱氣嚇著。董重裡剛來的那年冬天就曾有過這樣的經歷。如果傅朗西受到驚嚇,雪大爹一定會像問候董重裡那樣:「驚駕了?」雪大爹不經意地盯著看。傅朗西右手將深藍色長袍輕輕一撩,右腳同時小跨半步,上身微傾,整個人端坐下去,拖在後面的左腳順勢並到先行放穩的右腳旁。幾個動作一氣呵成,毫不拖泥帶水。坐好後,傅朗西還會意地沖著雪大爹點點頭。雪大爹暗暗斷定,傅朗西是在青花瓷鼓上久坐過的。傅朗西坐在青花瓷鼓上背不彎,脖不勾,腳不開叉,一看就知道他家境很好,家教也很好。雪大爹多次與傅朗西在小街上、小教堂門口或者鎮外某條小路上打過照面,如此面對面地坐著還是頭一回。也只有這樣坐到一起才能看出一個人是不是真正讀書之人。這個道理是雪大爹當年考中縣裡的文童後,教書先生告訴他的。傅朗西今日的樣子就像那個教書先生。更讓雪大爹想不到的是,傅朗西也會說:「驚駕了?」由於是說給杭九楓聽的,雪大爹更覺得驚訝。 杭九楓不管這些,開口就說:「傅先生來,是要請你幫忙。」 望著雪大爹投來的目光,傅朗西淡淡一笑:「不著急!」 雪大爹心裡有股毫無理由的高興:「這就對了!我要讓下人做幾樣小菜,小酌幾杯,有話再說也不遲!」 在吩咐備酒的同時,雪大爹動手攤開筆墨:「傅先生是貴客,來天門口快大半年了,也不上家裡坐坐。既然來了,一定要留下你的墨寶!」「雪老先生這樣自信,不怕看走眼!」傅朗西也不客氣,稍稍挽一挽袖子,提筆在紙上重重一抹。接下來借著那一抹的力量,使出筆上偏鋒,或正走或逆行,最後輕輕描出一道細長的弧線,這才續上第二筆墨。紙筆翻飛墨彩騰挪,雪大爹看出傅朗西的筆法與自己熟悉的大不相同。既無潑墨又不同於寫意,半天下來仍看不出紙上那團團線線的墨蹟,是花鳥魚龍,還是山水林木。每畫上三五筆,傅朗西就要退後幾步,眯著眼睛看一陣。有時候還會像給牆壁粉石灰,總在一處著筆,一會兒是墨,一會兒是彩,一會兒又是墨,一會兒又是彩。雪大爹只顧看,一句話也不多說。畫到後來,終於有形了:紙上那些看上去毫不相關的東西,都是人的某種形狀。隨著一筆朱砂點出一雙嘴唇,大半個男人的形象躍然紙上。一直不知所措的杭九楓也找著說話機會了:「雪大爹,這個人好像你家雪茄哩!」雪大爹嘴上沒有做聲,心裡卻有了想法。傅朗西在紙上著墨越多,雪茄的樣子就越突出。楊桃走進來,給大家添過茶水後正要出門,杭九楓叫住她,要她看看傅朗西畫的男人是誰。楊桃飛快地掃了一眼,一點也沒猶豫地回答:「這不是少爺嗎?」楊桃的話驚動了雪大奶他們。正在議論,傅朗西一定見過雪茄,才能畫得如此活靈活現,阿彩聞訊跑了過來。阿彩不管別人,只顧扒開人群往裡鑽。「這哪是雪茄,分明是老爺嘛!」阿彩指著桌上的畫像說。楊桃說:「這是畫了鬍鬚,沒畫鬍鬚時,那樣子除了少爺不會像第二個人。」雪大爹不想聽這些話,他將眾人往書房外面攆,連雪大奶也不讓留下來。 「傅先生真的見過我那孽子?」雪大爹客氣地問。 傅朗西不卑不亢地回答:「雪老先生這樣說話,就是對自己的外行。幾十年後,少爺一定是你今日的福相。而你在幾十年前,也一定像今日的少爺這樣英俊。」 雪大爹略微一想,便忍不住笑起來:「這個問題太俗,不說了,說傅先生的兩吧!我左看右看,就是看不出傅先生的師承。難道是自為己師,自成一家?」 傅朗西用若有所思的樣子回答:「小時候我學過一陣西洋畫,雖然後來畫起水墨,習慣了的東西卻改不掉,不知不覺就將西洋畫裡的東西挪過來用了。」 雪大爹將傅朗西的畫仔細揣摩一陣:「我沒學過西洋畫,看不出其中的奧秘。也許雪茄會這一套,他一去武漢多少年還沒回頭。」說著話,雪大爹不由得長歎一聲。 傅朗西眼睛忽然一鼓,脖子往前一送一縮,嘴裡哢哢地咳嗽起來。雪大爹趕緊上去用巴掌對著傅朗西的背拍了幾下。傅朗西歇了歇,一口熱茶還沒喝完,便又咳上了。雪大爹大聲叫著雪大奶,要她將家裡藏的羅漢果拿上一顆,給傅朗西泡上止咳。傅朗西伸手一擺:「羅漢果對我沒用,我喝過很多,還不如——」話沒說完,他的臉色突變,一口鮮血噴射而出,正好濺在畫上。一陣手忙腳亂之後,傅朗西喘過氣來,淒慘地笑了一下。 也是心裡有事,雪大爹不如以往那樣沉得住氣,想到什麼馬上就說了出來:「傅先生剛才所說常喝羅漢果一句話,讓我不由得猜想傅先生絕對不是平常人家出身!傅先生心裡一定有非常了不起的想法,所以才硬撐有病的身子,背井離鄉自找苦吃。」 傅朗西稍一沉吟:「既然如此,我就實說了,今日來是要你幫忙買十五匹紅布。」 傅朗西剛說完,杭九楓便掏出五塊銀元放在雪大爹面前。 「這是定錢。這一陣紅布不太好買,你的名望高,只好拜託你了!」 「最遲二十天,就得見到貨。」杭九楓補充了一句。 雪大爹不軟不硬地說:「做生意不能這樣,一個願打,還得一個願挨。」 「鎮上只有雪家賣布,要打要挨都是你!」 「雪老先生看事情一向入木三分,明白因勢利導。如果真的做不了,也不好勉強。」傅朗西沒讓杭九楓說得太多,他用很文雅的措辭說出更具威脅的意思後,隨即換成真正平和的語氣,「雪老先生有沒有聽說親家的事?」 雪大爹心裡一怔:「傅先生有話,不妨直言。」 「我的話你也莫當真。我也是聽人說,你那親家梅老先生被當做共產黨槍殺了,你兒子雪茄正在被通緝。好在懸賞不高,只有五塊銀元,所以沒人去下那份死力氣。」見雪大爹急了,傅朗西又說,「雪老先生也莫太心焦。世上的事情從來都是相互照應,你幫助了我們,我們絕對不會在你有事時袖手旁觀。如果不是將你當朋友,我們也不會找上門來做這筆生意。你那親家在武漢聲望有多高呀,到頭來被槍斃了不說,還在大街上暴屍三天。按道理來講,有人想發動民眾推翻這個壞事幹盡的政府,你至少會同情的,是不是?」 雪大爹努力讓自己在紛亂中保持鎮靜,答應替傅朗西買紅布,不過期限得放寬到一個月。傅朗西想了想,也同意了。他要雪大爹守口如瓶,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能提及此事。由於說得太狠,傅朗西又咳嗽了,直到走時也沒停下來。杭九楓出了門又退回來,指著傅朗西咳在那幅畫上的血說,被柯刀殺死的人,脖子上的傷口都是這種樣子。傅朗西的血正好咳在畫中人的脖子上。 杭九楓走遠了,雪大爹才敢罵:「我一卵子日死你家八代女人!」邊罵邊將傅朗西的畫扔進烘籃裡燒得大火揚天。雪大爹將自己關在書房裡,雙手交叉抱著烘籃,一個人想了好久。中間,雪大爹叫了一聲。在門外等急了的人們以為有吩咐,趕忙蜂擁而入,結果被雪大爹狠狠瞪了幾眼。雪大爹只需要有人將烘籃裡的火撥旺一些。雪大奶將別人攆開,親自動手將烘籃裡插著的一雙銅火柱拔出來,將烘籃上面的火灰小心翼翼地順著周邊一點點地擠壓下去。埋在烘籃底下的木梓殼被擠出來,見到風就燒得通紅。燃燒著的木梓殼冒出一股淡淡的青煙,雪大爹習慣地將鼻子伸過去,深深地嗅了幾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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