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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不是我要來,馬鷂子非要慰勞我!」段三國見面就說。

  雪大爹極不高興:「說好都是你的事,瞎扯我做什麼!」

  段三國很委屈:「我是想一人做事一人當,可馬鷂子將臉上的白麻子板成黑的,黑麻子板得像出血,不信我的話。我是沒本事的道士,鑼打破了,法做盡了,還降不住鬼,只好將您抬出來。」

  雪大爹惱著臉說:「我好心幫你,你卻將我賣了。叫我如何支持你當鎮長!你不要在縣城裡賴著,趕緊去找馬鷂子,同他一起回去,並告訴他,你將我扯出來,只是為了讓他相信,其實我與這事毫不相干。」

  「可馬鷂子要我在這兒等他回來!」

  「你以為我會相信你的鬼話!快回去!妓院又沒長腳,跑不了。我可是好心提醒,你不在家,丟下兩個如花似朵的女兒,馬鷂子這一去,說不定會出什麼!」

  「一個打更的,養不出金枝玉葉,馬鷂子能看上我的女兒,那是我的福氣。」

  「好,我不管了!等長了楊梅瘡也莫在我面前訴苦。」

  「您老可莫當真,我哪會真的嫖婊子喲!」段三國眨著眼睛將雪大爹扯到一旁,「是我自己多慮。馬鷂子抓杭九楓,我們都不方便露面,不回去吧,又沒有別的理由,只有這樣說。不信您跟我進屋看看,那個婊子被我灌醉了,這會兒還在床上躺著,連鞋都沒脫c 您讓我當鎮長,我能不珍惜嗎?前面幾任鎮長的德性我都見過,說到底,他們都是自己害自己,抓丁派夫要課收稅,這些事可以往政府那邊推,可好吃懶做、貪財戀色的秉性無論怎樣說也是自己的事。您老放心,我這就回天門口,再重的擔子我也要挑起來。」

  段三國回去拿東西時,雪大爹已經出了妓院大門。

  縣城不大,離城門不遠就是正中心的十字街口。雪大爹熟門熟路地走到茂記綢布店門前。正在同夥計一道卸門板的賬房先生連忙將雪大爹引到客房,一會兒就有燒好的吊鍋搬上來。雪大爹故意問王老闆去哪裡了,賬房先生一本正經地說王老闆走親戚去了。雪大爹笑著不再做聲,轉而問賬房先生為何不問自己一大早就來了。賬房先生笑一笑說,他一聞到雪大爹身上的香味,就明白雪大爹是在哪兒過的夜。雪大爹將夜裡遇險的事說了一遍,賬房先生顯然不信,雖然笑著點頭稱是,神情裡還是先前的看法。雪大爹心裡突然生出多種遺憾:人一老,嗜肉的驢子狼也懶得嘗他了。賬房先生沒有認同這話,男人年紀大了,家裡的破壇破罐當然撩不起心性,得去外面找野食、嘗新鮮,真有一個穿著半層紗的年輕女子偎在懷裡,就是醃過的酸黃瓜,也會變成石匠用的鋼釺。風月之事總是越說越真,好久之後他們才又說起驢子狼,雪大爹希望這一次驢子狼還像往日一樣,來時一陣風,去時風一陣。賬房先生沒有非議驢子狼的習性,讓他擔心的是鄉民們會不會受人唆使,藉口反對國民政府,跑到城裡來洗劫。

  臨近中午,王老闆還沒回來。雪大爹趁空到街上轉了轉。

  看得出來,今年秋收不錯,沿街店面裡各種貨物比往年豐盛。縣城的四門也開了,來打貨的人免不了要說說驢子狼,臉上卻都放著油光。縣國民政府門口只有一個扛槍站崗的哨兵,門頂上老大的青天白日徽標將一段街面映得非常安靜。縣城裡一共有六家布店,雪大爹全都熟識,只要進到店裡,沒有不熱情招呼的。雪大爹嘴裡的話沒少說,眼睛卻只看那貨架上的紅布。一遍走下來,雪大爹心情陰了許多:六家綢布店裡的紅布全加起來,也不到兩匹。轉了一圈,剛回到茂記綢布店門口,就聽到一個羅田口音的男人在和綢布店的夥計爭吵。男人要買兩丈紅布,夥計為難地不肯賣。自衛隊已經給各布店下了命令,不管誰來買紅布,一律不能超過五尺。羅田口音的男人說自己是舞獅子玩龍燈的,紅布是他們當家的彩頭,並不是要學麻城那邊的人,做成紅旗和紅袖箍,占縣城,搞暴動。說了半天好話,夥計還是不肯通融。羅田口音的男人只好無奈地拿著五尺紅布走了,臨出門時還恨恨地說:「風調雨順的,還想暴動,准是活夠了!」

  因為頭天夜裡受到驢子狼的驚嚇,午飯後,雪大爹上床將沒睡好的覺補了一陣,再醒來時,窗外的太陽已經蹤影全無,沒過多久,天就黑了。見王老闆還沒回來,雪大爹多問了一句,才曉得王老闆的妻子帶著孩子回浠水老家去了。雪大爹以為王老闆不會回來,夜裡早早上床睡了。早上又賴了一陣床,起來後聽說王老闆回來過,見自己睡得正香,就沒驚動,先行出門辦一件急事去了。雪大爹心裡一急,忍不住將話挑明瞭,他要賬房先生去妓院裡將王老闆找回來。賬房先生不但不尷尬,還一個勁地笑,說是王老闆同雪大爹一樣都是正經過日子的人,快老時才遇上這樣的豔福。賬房先生去了一趟妓院,捎回來的話裡也帶著粉脂香:王老闆已付錢將從武漢來的圓婊子包了三天,雪大爹也不妨放鬆心情在縣城好好玩一陣。雪大爹在不同時間裡問過三次,賬房先生都說王老闆隻字沒提這筆生意如何做。雪大爹委婉地問賬房先生,貨架上為什麼不擺紅布。賬房先生說,馬鷂子不讓擺,也不讓賣。雪大爹沒有再往下說。賬房先生卻不放過這個機會,再三勸雪大爹將手上新接的這筆生意辭了,看起來短時間裡進項少了,從長遠看一定還有賺大錢的機會。賬房先生的話讓雪大爹警覺起來,追問之下,賬房先生矢口否認自己是在替王老闆傳話。雪大爹很難相信,沒有王老闆的吩咐,賬房先生就是生著一隻豹子膽,也不敢將要做大筆生意的老主顧推向門外。雪大爹沒有捅破這層紙。既然自己都能想到,十五匹紅布落到傅朗西和杭九楓手裡,除了直接導致一場暴動。不可能再有其他用途,以王老闆的精明也不可能想不到。

  正午以前,雪大爹正在客房裡抱著一隻烘籃枯坐,窗外有人大聲問:「這是天門口雪大爹的轎子嗎?」轎夫剛說是,問話的男人便連聲叫著:「他人在哪裡?我是他家少爺!」不等雪大爹起身,雪茄便闖了進來,也不多說一個字,雙膝一彎,人就像石頭一樣硬邦邦地跪在地上,身後的愛梔和雪檸也跟著跪了下來。

  雪大爹心裡高興,伸手將雪檸扯起來,著實親熱一陣,這才扭頭問那穿著雪狐皮大衣,懷裡抱著波斯貓的愛梔:「這就是你在外面找的二房?這麼多年了,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武漢到天門口其實並不遠。這不,想回來的話,千山萬水也攔不住!」

  愛梔連忙說:「是做媳婦的不孝!」

  雪大爹毫無表情地說:「你的名分還沒定,不用道歉。」

  雪茄這時說:「是我沒將事情做好,要罵你就罵我。」

  「我這樣說一說,也是為了銷掉往日的事。說過了,你的愛梔就是雪家的好媳婦!」見愛梔眼圈紅了,雪大爹趕緊將雪檸緊緊摟住,「你家的事,我才聽說,一直不敢相信,以為不是真的!」

  「我們好歹還能往老家逃,那邊只剩下梅外婆一個人。」雪茄剛一開口,愛梔的眼淚就流了下來。

  雪檸從雪大爹懷裡抽出自己的手,一邊替愛梔揩眼淚一邊說:「梅外婆有福音,誰也傷不了她!」

  「福音?」雪大爹沒聽懂,「這是那些法國傳教士說的話呀!」

  雪檸堅決地說:「有福音在,惡人再多也不能害死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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