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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一一

  從北方刮過來的風推著鋪天蓋地的黃沙霧順著西河如期而至,一股血腥也在天空中隱約盤旋。兩個趕著牛沿途販賣的北方人,用走到哪裡也改不了的侉子腔大肆渲染:洛陽、鄭州一帶在打大仗,雙方死傷無數。望著春季裡西河慢悠悠的淺水,他們炫耀地說,中原一帶到處都是血水流成的河,先是紅色的,然後就會變黑。到處在打仗,只有北方人敢出來做生意。牽在他們手裡的幾頭瘦牛價格比往年貴了一半,一頭牛的價格已經超過二十塊銀元。生性喜歡四處奔走的北方人在天門口臨時落腳的那幾天,幾乎逢人就說,恨不得用這些牛換一處房產,再將家裡人接過來在此繁衍生息。

  天門口的風水的確很好:從遠處大山上延伸下來的一道山脈,臨近鎮子時輕輕隆起一對山頭,相距不到一裡遠,像慈佛又像善人,伸展雙臂深情地朝著鎮子擁抱而來。起源於兩座小山之間的一條小溪長年不斷地穿街而過,鎮外是一片整整齊齊的田畈,田畈外則是清水長流的西河。北方人從北跑到南,從東跑到西,跑遍了大別山也只見到這一塊福地,好像埋塊石頭在地裡就能變成金銀,插根扁擔在水邊就會長出竹林,上半年買一頭牛,下半年就可以將河灘犁成十年不用施肥的良田。北方人說的沒錯,一座小東山,一座小西山,多少擅長風水的先生,精通八卦的後學,莫不為之傾倒。就連藍眼睛的法國傳教士也跟著湊熱鬧,聲稱他的教堂是一炷敬給這塊福地長明不熄的香燭。

  天門口人早就不在乎外來者的任何恭維話,對北方人說的話也不例外,他們覺得這是北方人哄人買牛的花言巧語。雖然想買牛的人不少,卻沒有人肯出這少見的太價錢。北方人住在麥香家的小飯店裡,花了幾天冤枉錢,終於不耐煩了,不再聽信總在湊錢、總也湊不齊錢的幾家人的話,背起包袱,趕上牛沿西河左岸往縣城方向走去。幾天後,杭家老二又將北方人的牛趕了回來。在杭家老二手裡,每頭牛只值五塊銀元。早在北方人說他們是趕著五十頭牛離家之際,挖古的人就斷言:北方人是不是活到頭了?說歸說,做歸做,雖然大家都明白是怎麼回事,卻沒有人多嘴多舌。來天門口時間不長的董重裡已經相信,靠著大河大山的天門口人並非貪圖杭家人殺人越貨給鎮上帶來的種種好處;實在是因為杭家人已成了天門口某種榮耀,他們出門在外,只要說自己是天門口人,馬上就能贏得敬畏。

  那天晚上聽完說書,人們正要散去,董重裡客客氣氣地叫住了抗大爹:「我表弟要從麻城過來,您老能不能派個人去幫我接一接?」

  「你表弟不是在武漢嗎?」杭大爹盯著董重裡反問一句。

  「還不是為了女人,有個女同學在麻城,想逃婚又沒膽量,表弟就跑去幫她。我這表弟心氣極高,以為自己能力大,哪裡都敢去。卻不瞭解鄉下的規矩,一到麻城就被當地人困住了!」

  「那就讓九楓跑一趟吧!」

  杭大爹爽快地答應下來。董重裡不好挑剔杭九楓的年少,當著杭大爹的面,他將相關事務一一吩咐給杭九楓。杭九楓粗枝大葉的樣子讓董重裡很不放心。杭大爹拍著他的肩膀,不無得意地說,莫看杭九楓年輕,各方面才能已經超過他的二父三父和細父。

  第一場春水下來,只打濕了西河兩邊的沙灘。盤桓了近卜天的黃沙霧完全散盡了。杭九楓往北走了幾百里,在約定的地點見到了董重裡的表弟傅朗西。不緊不慢地走了幾天,他們宿在羅田縣境內的三裡畈鎮,從那裡到天門口少說也有二百三十裡山路,急走也要兩天。因為夜裡一連兩次有旅客走錯了門,傅朗西便心血來潮,非要一口氣趕到天門口。杭九楓說,要想在山路上走得快,就要吃油餜子,吃了油餜子,腳才不會發軟。傅朗西倒不小氣,站在朦艨朧朧的街邊,讓他吃了十根剛從油鍋裡撈起來的油餜子。傅朗西也喜歡吃油餜子,還喜歡吃細米粑。他對杭九楓說,油餜子和細米粑裡面的空洞,與人的肺很相似,多吃一點累了不會喘氣。走在兩山之間平嶄嶄的田畈上,傅朗西倒還有說有笑,一旦遇上山了,不管是高是低,莫說說話,喘氣都難。他那瘦得只剩一根筋的身子,看上去爬不過任何一座山,杭九楓總覺得他隨時會提出在路邊找個人家借宿。但傅朗西一直賴死賴活地跟在後面,一點也沒落下。

  相隔不到十天,西河就泛起了第二場春水。

  在冬天裡凍得發白的西河,被流水沖刷得面目全非。過水的河道成了打得半死的蛇,沒有規律地到處亂扭,將那座架在流水之上的獨木橋,變戲法一般拋棄在新冒出來的沙灘上。曾經離水線很遠的一個個沙丘,免不了被一股股流水開膛剖肚般切開。

  「河那邊就是天門口,在這兒,傅先生想做什麼都行,奠看有個馬鎮長,真正說話算數的還是我們杭家。」杭九楓領著傅朗西在與天門口隔水相對的沙灘上徘徊,「傅先生不相信?那好,一會兒不管是誰,只要有人露面,我就要他背你過河。」

  傅朗西沒有做聲,他被眼前隱隱可見的山勢與地形吸引住了,隨後說了些與北方人見解無異的話。被流水沖刷的沙灘突然塌下半邊,正要說話的杭九楓機靈地拖著傅朗西往後退了幾步。不等他們重新續上這個話題,打更的段三國就在遠處單調地叫著這一夜的結束語。

  「強盜莫來!賊也奠來!火神回廟!老狼進山!哪個不聽!要遭報應!」

  雲一樣霧一樣飄飄蕩蕩的幾句話,再次吸引住傅朗西,他以為西河左岸上出現的人影就是打更人。

  「不,那是守橋的常守義,他老婆在武漢給人當奶媽。」

  杭九楓亮開嗓子大聲吆喝,讓常守義背傅朗西過河。

  常守義沒法拒絕,橋垮了,過河的人就得由他來背。

  面對涉水過來的常守義,傅朗西稍作推辭後還是接受了。

  「你也是個讀書人吧?你該明白,這樣做是對我的剝削和壓迫!」常守義反手摟住傅朗西,一路說個不停,「我兒子在董先生那裡學說書,你是董先生的表弟,這一次算我心甘情願的,不是剝削和壓迫。」愛睡懶覺的常守義是被馬鎮長從家裡罵出來的。有趕早出門的人告訴徹夜打麻將的馬鎮長,夜裡下來的春水將橋板沖走了兩塊。常守義討厭馬鎮長的威脅,離開馬鎮長的視野,他就恨恨地回罵,馬鎮長若敢不讓他照看河上的獨木橋,他就要用卵子在馬鎮長老婆的肉淘上搭一座橋「沒良心的人才說我懶!整個冬天,我就穿著這樣的衣服,河風本來就冷,早上的河風更冷。說句無可奈何的話,我願意背你過河,你熱乎乎的胸口貼在後背,我就像穿了一件狗皮襖子。」

  「我來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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