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聖天門口 | 上頁 下頁
二四


  正好是小雪節這天,一乘小轎抬著一個叫阿彩的年輕女子出現在天門口。聽說是狗頭的女兒,從上街到下街,所有人齊齊地驚叫了一聲。阿彩將那只曾經掛在黑狗脖子上的竹筒交給雪大爹,並說狗頭死前特意交代,女兒今後的全部安排都在裡面裝著。竹筒打開後,裡面裝著當初由雪大爹親手裝入其中的兩張房契,還有狗頭親筆所書的遺囑。從第一次被綁肉票開始,一切都是狗頭設計的圈套,其目的只是試探雪大爹的慈悲之懷有多寬,仁義之心有多厚。雪大爹毫無懸念地通過了測驗,狗頭這才決定將掌上明珠阿彩託付給雪家。在狗頭的圈套中,就連親自剁掉自己的兩隻手指頭的情節都不是最離奇的。狗頭在廣西老家騙了一支土匪隊伍的大筆銀元,說是要替他們在漢陽兵工廠購買四十挺機槍,其實他連一根槍毛都沒買著。那些錢除了留下一萬元用來安置阿彩以外,其餘的全給了那些在軍閥與軍閥、土匪與土匪、軍閥與土匪的混戰中受盡苦難的鄉親。狗頭在遺言中痛斥那些明火執仗殺來砍去的人,之所以將阿彩送往千里迢迢的異地,一是有雪大爹這樣的正人君子,二是有天門口這樣遠離殺戮的世外桃源。在遺囑中,狗頭連自己的死都繪聲繪色地寫到了。他將自己吊死在出家門往南走四十裡遠一棵大榕樹上,還不讓阿彩收屍。他要讓土匪們親眼看到自己已死,好讓阿彩順利地扭頭向北,靠著自己死前的精心安排,一路有人接,有人送,平平安安地到達天門口。

  後來雪大爹生出一種習慣,只要歎氣必定會連續長歎三聲。第一聲歎是為狗頭最早的苦肉計,第二聲歎是為狗頭隨後的連環計,第三聲則是歎雪家最終又中了狗頭那不是美人的美人計。連雪大爹都承認,如此無中生有,暗渡陳倉,反客為主,環環相扣,最終造成眾目睽睽之下,竟然不能發現阿彩滿頭癩痢的奇跡,實在是歎為觀止。狗頭死了還能瞞天過海,用一個金玉其表的阿彩,成全了只差骨肉通連便是天作之合的婚姻。

  在沒有發現阿彩的敗絮其裡之前,等著要娶新娘的雪家人人都由衷地高興。雪茄年滿十六時,父母就替他準備好了結婚的家具,現在惟一要做的事情是,請兩個砌匠上門,按照狗頭當初的囑咐,在連接兩處房屋的牆壁上開出一道月門。兩家房屋並成一處,一家人進出更方便。與雪家前廳從前的西月門相對應,新開的東月門讓雪家院內各處的設置顯得更加和諧。阿彩還想將狗頭替她蓋的這座院落的大門封起來,雪大爹執意不肯。他有三層意思:不管出於什麼理由,封大門總不是吉兆,這是其一。其二,是雪大奶想到的,天下女子,進門之前性情不好的很少,進門之後性情不像河東獅子的也很少,萬一出現鬧騰,非要分家,將院子大門門鎖打開,再將東月門堵上就是。若今日封,明日開,別人說起笑話來會格外難聽。其三則是十七世祖留在家譜上的那些訓誡。從天到地,只有雪家房屋格局與眾不同。別的人家,不管屋多屋少,都求一個陰陽平衡,右邊有多少房間,左邊一定有多少房間。而雪家房屋修得只有左沒有右。為什麼這樣,家譜上寫得很清楚,十七世祖在蓋這所房屋時,綜合雪家多年的經驗與教訓,得出結論:譬如李字+ 下面那條根紮得深且不說,還拐了一個彎,這叫釘釘卷腳,所以李家人成就了盛唐;而雪家人的雪字,缺陷十分明顯:右邊沒問題,左邊卻虛之又虛,那樣大的缺口,再多福貴也難留住。獨步風流的十七世祖蓋起這座獨一無二的院落,意在用它左邊的堅實堵住雪字先天的左半部缺損。自那以後,雪家在財富上真的步步發達起來。因為狗頭為阿彩蓋的房屋另有大門,就算用東月門連在一起,也不能說是破了雪家的規矩。雪大爹站在前廳,往西看看,又向東看看,一時雅興大發,覺得既有兩座院子,就該在月門上題寫表示各自的心志的院名。阿彩推了幾次沒有推脫,只好按雪大爹的意思為自己的院子取名為白雀園。與白雀園對稱,雪大爹又讓雪茄給西月門後的院子取名為紫陽閣。隔了一夜,雪大爹將「白雀園」和「紫陽閣」寫在兩座大門的門頭上。

  董重裡寫給表弟的信越多,對雪杭兩家的認識就越深入。他來不及娓娓道來,筆墨所至,慷慨陳詞:處在雪杭兩家矛盾之中的天門口民眾急切需要正確的引導。

  狗頭當初之所以假稱自己被杭家綁了肉票,因為這在杭家是隔上一年半載就會發生的事。相比雪家,杭家人行事詭秘,外人只知他們個個俠膽雄心,像雪家事那樣被挖古人口口相傳的,只有杭家在天門口撲殺長毛軍的那些事。一八六四年,也就是同治三年甲子五月,太平天國英王陳玉成領著數十萬長毛軍,由蘄春、羅田等地躥人本縣,駐紮近一個月。在僧格林沁親王率領的三路大軍到來之前,知縣和衙門裡的一幫人只顧逃命,讓杭家成了在百里西河撲殺長毛軍的帶頭人。長毛軍被擊敗後,杭家人拼命疏通關節,想讓杭大爹的父親當上知縣,看看不行了,又後退一步,謀求鎮長之職。但杭家的夢想被雪家輕而易舉地擊破了。五十年前,杭家人除了硝狗皮,再也沒有其他卓越超群的能力;而五十年後,杭家只是長了蠻力,全家人認識的字加在一起也沒有超過一千。雪大爹的父親認為,明朝的李自成和張獻忠,論武力當年無人能敵,但他們給百姓帶來的卻是一個慘字了得。唐朝末年更有一位黃巢,有比虎豹豺狼還要狂暴的力量,而在《二十四史》中,恨不得用敲骨吸髓四個字來記錄他的為人為事。黃巢在失敗之前圍困陳州近一年時間,他竟然製造出一種機器,將活人粉碎,以人肉作軍糧,供給他的圍城隊伍。雪家人對《舊唐書》中「賦圍陳郡三百日,關東仍歲無耕,人餓倚牆壁間,賊俘人而食,日殺數千。賊有舂磨砦,為巨碓數百,生納人於臼碎之,合骨而食」一段,記憶猶為深刻。雪大爹小的時候曾從街上聽得黃巢所寫的菊花詩,「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並歡喜地稱其為無上浪漫的妙品。為此,父親將他在書房裡關了三個月,命他反復閱讀史書上黃巢率軍隊殺人長安時,其部屬「居數日,各出大掠,焚市肆,殺人滿街」的記載。待到官軍反攻之時,長安百姓全部攜起手來,幫助官軍打擊黃巢。「巢怒民之助官軍,縱兵屠殺,流血成川,謂之洗城。」因為有過血腥的歷史,後人再也不將長安作為國都。經過此番訓誡,熟記史書史料和史實的雪大爹比父親更堅決,他不斷地運用自己的學識與財富,在近三十年的時間裡,屢屢使與自己年齡相仿的杭大爹做天門口一鎮之長的夢想化為泡影。

  若論雪杭兩家文武相爭的起源,長毛軍時代還不是源頭。雪杭兩家始祖同時從江西彭澤遷來此地,一家是讀書人,一家是硝狗皮的,相處起來也還過得去。雪大爹的父親小時候考上了縣裡的文童,而杭大爹的父親同時考上了縣裡的武童。雪家是書香門第,愛人尊敬久了,此時上門祝賀的人出出進進有如流水。杭家頭一回出人頭地,對此事看得極重,但在眾人眼裡,杭家的孩子即使考上武童,也還是硝狗皮的。讀書人兒女情長,習武者英雄氣短。眼看著街上的人們從自家門前經過,連句客氣話都不說,只往雪家走去,杭家人心氣難平。他們乾脆走進雪家,在酒宴上讓一向以孔聖人在天門口的化身自居的雪家人大大地出了一回洋相。那一天,雪家的當家人趁著酒興,要與來賀喜的人即席對對聯。有文才的人搶在前面,後面是粗通文墨的和一點文墨也不沾的。已經對過對聯的人都將目光投向杭家人。有性急的人已忍不住開始打野,要一文一武的雪杭兩家當家人賭酒。杭家當家人欣然接受,大家以為他不過是好酒,尋求一醉而已。沒料到他脫口就說:李白李太白李太太白李太太太白。上聯既出,席間先是一片靜默,繼而一派譁然,還有人沖著雪家女人哈哈大笑,隨後又歸於靜默。此時此刻,雪家當家人的臉色由紅變白,由白變紅,反復變化了好幾回,額頭上的汗水不知流出了多少。

  雪家人讀唐詩,一向厚李白而薄杜甫,這上聯不僅冒犯了李白,而且還含有不尊重雪家女性之意。讀書人遇上這類事情,最好的辦法當然是以正氣凜然的下聯作為回敬。偏偏這是一副絕對!雪家當家人越是明白其中詩文意義語詞音韻,各類元素決定其難有天衣無縫的下聯,臉上越是發燒,流出來的卻是冷汗。如果他能坦誠面對,承認這是絕對,是冥冥之中在提醒,學海無涯,文無第一,此事也許當即就化解了。然而,那一刻,面對眾多賓客,杭家當家人的逼人氣勢,激怒了雪家當家人,況且這分明是故意上門尋釁。那些好打野的人早已數過一百了,抗家當家人將先前說好的一斤燒酒,拎起來晃個不停,還說不喝酒也行,可以依照上聯十四個字的音律,學十四聲狗叫。雪家當家人已到了忍無可忍的境地,說了一聲:滿嘴大糞,不可為伍!杭家當家人將酒壺裡的燒酒一口氣倒進嘴裡,然後說,既然替雪家人喝了這酒,就得替雪家人續了這下聯:扒灰扒嫩灰扒嫩嫩灰扒嫩嫩嫩灰。說完競自揚長而去。其時,雪家的兒媳婦單名嫩,雪家人親呢地稱她嫩嫩。這場羞辱讓雪家當家人至死不再與人談及李白的詩文。時光流逝,這事漸漸被人們淡忘了,但在雪家人心裡,它卻成了一條長滿毒刺的松毛蟲,一代接一代地在雪家人心裡爬來爬去,令他們又癢又痛,難受得說不出話來。從雪大爹的父親,到雪大爹本人,雖然總在告誡家人,這只是一種粗鄙的文字遊戲,算不得才華,更與學識相去甚遠,然而它卻對應了那些愛挖古的人說的:明知花枝招展的婊子不是好東西,男人見了還是會動心。這樣的對聯顯然不是杭家人能想出來的,能想出如此對聯的肯定是有學問的人。偏偏從古到今,總有一些讀書之人,放著文明的方向不走,編出一些粗俗的文字來取悅民間。

  最後的這些話,是董重裡對表弟發表的議論。董重裡還說,真正動搖雪家根基的是阿彩的到來。與阿彩相關的一系列事情,讓一向在天門口被尊為聖人的雪家名聲江河日下。董重裡說,表弟讓他來天門口實在是很英明的決定,天門口這地方太好了,動靜相宜,文武兼備,可以做一切夢想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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