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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第二章 黑暗照亮牙齒

  九

  雪家的書,杭家的炮,法國人蓋的屋子像把刀。多年以前,三個藍眼睛的法國傳教士來到天門口,用自己的錢蓋了一座溜尖的熒其名日教堂的房子,誠心誠意地住在裡面。多少年過去了,藍眼睛的法國傳教士百般勤奮地傳教,仍舊不能讓天門口人信他們的教,進他們的堂。無論藍眼睛的法國傳教士如何花言巧語,就是沒人相信這種不用磕頭,不用上供,不用香火侍奉的好事。想偷別人家的鹽吃,還得先將自己的指頭舔濕。想要從長毛那裡繳來鐵沙炮,自己手裡先要有把刀。杭家人得到鐵沙炮那年,藍眼睛的法國傳教士被長毛軍殺了兩個。虎口餘生的那位米歇爾,固執地多活了十年,直到行將老死時,米歇爾才承認自己失敗了:想讓天門口的男女老少相信自己無論如何都是有罪的,簡直比登天還難。雪家的前輩當中就曾有人詰問,不偷不搶不淫、不巧取豪奪、不欺淩弱小,此罪從何而來?失敗的米歇爾嘴上還很硬,不願相信幾十年來的黴運全是尖得像殺豬刀的屋子帶來的,而是巧舌如簧地說,他雖然失敗,還可以自己原諒自己,天門口人卻沒有這種資格,他們沒有盡力,不僅是不可原諒的,而且在將來一定會有顛覆性的失敗。藍眼睛的法國傳教士米歇爾一死,小教堂就空下來,那種可以坐上三五個人的大椅子,就連討米要飯的人也不去坐。大家都說,住在那裡面會短陽壽。

  那年冬天,一向存不住雨雪的小教堂頂上也結了冰。接連幾天,天上一直落著凍雨。不管是草莖樹木,還是石頭瓦塊,雨水只要沾上去,即刻就在上面結成一層亮晶晶的外殼。石頭瓦塊自然能抗得過,草莖樹木就不行了,不用別的東西去碰,無緣無故地就會活生生地斷成幾節。若是落雪,哪家火塘裡的柴火燒得旺,哪家屋頂上的雪融化得早,屋簷上的冰吊兒就會又粗又長。此情此景之中,雪家總是比不過人家。雪家沒有火塘,雪家烤火用的是火盆。火盆裡燒的是白炭,它比栗炭還好,既無煙,又無灰。那些架在別人家堂屋正中的古樹蔸於,要麼盡是黑煙,要麼一股火苗躥起幾尺高。白炭火力溫和,烤上整個冬天,也不會給身子裡添虛火。東西一好就金貴,一斤白炭要花三斤栗炭的價錢,那種不值錢的古樹蔸子根本沒辦法與之相比。因此,富裕的雪家屋頂上,積雪總是化得很慢。相鄰人家朝北的屋脊上的雪都快化光了,屋簷下掛著一排長長的冰吊兒,雪家向南的屋簷上,冰吊兒還小得可憐。小教堂上的冰吊兒結得早,化得早,別處的冰吊兒只有女人的乳頭大小,小教堂上的冰吊兒就已經垂得像剝了筍衣的春筍。落凍雨時,家家戶戶屋簷上便同時長出一眼望不到邊的冰吊兒,那種整整齊齊的樣子,無異于這幾年時常從鎮上排著隊路過的士兵。

  凍雨一來,若不是天大的事情,就不會有人貿然出遠門。只有後來將天門口男女老少的魂都勾了去的董重裡例外。

  年輕英俊的董重裡背著一面鼓和一副鼓板,在凍雨中跌跌撞撞地走過小街,將自己安置在無人問津的小教堂裡。董重裡是個聰明反被聰明誤的說書人,學藝不到三年,師傅的看家本領被他明裡暗裡學得精光。出於日後讓董重裡承接自己衣缽的打算,從未離開過湖北與陝西交界處那片大山的師傅給了他一筆錢,讓他到武漢結交各門各派的藝人。董重裡在天門口站穩腳跟後,曾對雪大爹說,第一次離開名叫神農架的深山老林到達武漢,他便對說書有了新的認識。抵達武漢的第二天,董重裡就在春滿園旁邊看到一個短髮女人站在街頭對過路人發表演講。年輕漂亮的女人,嘴裡冒出的每一個字都是那麼好聽。她瞧不起春滿園演出的所有東西,嫌它們是陳詞濫調,是精神鴉片,是官府附庸,是婊子出門遮羞的花衣服。短髮女人還沒說完就被人用槍打死在街上。若是她沒被打死,董重裡也許不去想她說的這些話。生動嫵媚的短髮女人死在董重裡眼皮底下,讓他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不能不去琢磨。董重裡後來從自己的說書中明白了短髮女人話,師傅教給他的說書只是好聽,而短髮女人所說的道理是要讓人聽好。回到神農架,董重裡自作聰明地在說書中加入一些能讓人聽好的想法,經過十幾代宗師口傳心授、有詞有牌的說書,成了南腔北調。由於屢教不改,師傅盛怒之下將他掃地出門。畢竟一日為師終生為父,臨行前,師傅還是指點他,天下名山都不要去,天下名城也不要去,那些地方容不下他,只有往東九百里的大別山,暫時還沒派生出玄宗秘教大士高人,有可能做出一番事業來。

  董重裡並不遺憾,他說,一百個說書人裡有九十九個是瞎子,只有自己是明眼人,自然比他們見多識廣,既有責任將這一行發揚光大,又有義務做一兩件比聽說書更使人覺得幸福的事情。董重裡對別人說,從十七歲離開師傅來到大別山區,前前後後已有三年了,三年來他從沒有在一個地方連續住上一個月,從黃安縣的七裡坪到麻城縣的郝家鋪再到羅田縣的滕家堡,不是被當地說書的人趕著跑,就是水土不服,還有其他一些亂七濫八的原因。說書這一行吃的是百家飯,眾口難調,譬如說假如女人緣太好了,男人們就會醋意大發,他們會抓起他的鼓和鼓架,一扔就是幾十裡。董重裡說的都是實在話,天門口人對他充滿好感。董重裡只用一個月就將滿地冰碴的小教堂變得暖烘烘的,先前在天門口獨佔書場的陳瞎子,抖擻精神使出渾身解數,最終還是卷起被窩去別處謀生。這時候,別人才想起當初董重裡說那些調子很低的話,那既是綿裡藏刀,又似那下棋時能看三步的能人高手。

  董重裡奪取這塊小小天下的招數叫抓住要害凝聚民心。

  最初的那段時間,董重裡白天黑夜總在和別人挖古,偶爾敲一敲鼓,擊一擊板,卻不肯吐露半句詞語。甚至還放出話說,他的第一場說書至少也得有雪大爹和杭大爹這樣的人物到場才能開始。一天,董重裡又說,有那麼一天,自己會以天門口雪杭兩家為榜樣,編一本千古說書,讓後人也能傳唱。董重裡的話首先打動了杭大爹,接著雪大爹也動了心。只要雪杭兩家的人不為陳瞎子捧場,陳瞎子自然無法在天門口呆下去了。董重裡放話要為雪杭兩家編一本千古說書的第二天黃昏,雪大爹就去了小教堂,進門後才發現杭大爹已經先來了。雪大爹一向盡可能避免與杭大爹走到一起,但如果有像眼前這樣的意外出現,只要杭大爹沒有做出不能容忍的舉動,他自然電會禮儀當先。遲疑之際,董重裡已經迎上來,將雪大爹請到與杭大爹平起平坐的位置上,並且說從今往後,不管二位來不來捧場,這兩個座位總是給他們留著,哪怕馬鎮長來,也只能與民同樂了。這邊話一說完,董重裡便拿過手邊的鼓和鼓板,言情語意濃得用水也化不開。

  混沌之時出盤古,二氣相交產萬靈。金木水火是盤古父,土是盤古他母親。天心地膽在中心,長成盤古一個人。不知過了幾萬春,盤古昏昏如夢醒,伸手仲腳出地心,睜開眼睛抬頭看,四面黑暗悶沉沉,站起身來把腰伸,一頭碰得腦殼疼。盤古心中好納悶,要把天地來劈分一盤古四下采找尋,天為鍋來地為盆,青絲嚴縫扣得緊,用頭頂,頂不開,用腳蹬,蹬不成,天無縫來地無門,看來天地不好分。盤古奔波一路行,往東方,東不明,往北方,看不清,往南方,霧沉沉,往西方,有顆星。盤古摘來星星看,變成石斧面前存。盤古連忙用手拎,拿在手中萬萬斤黑暗混沌一盤古,身高百丈零:五,好似一座擎天柱,盤古來到昆侖山,舉目抬頭四下觀,四下茫茫盡黑暗,不砍石柱難開天。東邊砍,西邊砍,南邊砍,北邊砍,聲如炸雷足星閃,累得盤古出大汗。眼看清氣往上升,升到高處成了天,眼看濁氣往下沉,落到低處是地元。盤古分了天和地,又找日月種星辰。東方山高毫光現,壅塞阻攔不通行。盤古砍破太陽洞,洞裡有棵扶桑樹,太陽樹上安其身。太陽相對有一山,劈開也有一洞門,洞中有棵梭羅樹,樹下住的是太陰。二神見了盤古面,連忙上前把禮行,請了二神上天庭。太陽太陰兒女多,跟著母親上了天,從此又有滿天星。夫妻二神相交合,陰陽相合雨淋淋。盤古分開天和地,又有天皇出世根。盤古得知天皇出,有了天皇治乾坤,盤古隱匿而不見,渾身配與天地形,頭配五嶽巍巍相,目配日月晃晃明,毫毛配著草木秀,血配江河浩蕩流。頭是東嶽泰山頂,腳在西嶽華山嶺,肚挺嵩山半天雲,南嶽衡山是左臂,右膀北嶽恒山嶺,三山五嶽才形成。董重裡一口氣說到這裡,早讓雪大爹詫異不已:「這可不是一般的說書,是在做學問,天開地始,人獸分明,《綱鑒》上也沒有你說得清楚呀!」雪大爹當即暗示,只要董重裡將跟著陳瞎子學說書的常天亮收為徒弟,從今往後雪家人就只聽他的說書,

  杭大爹也來了興趣:「不管你將來是不是真的為我家編什麼說書,就憑這個,天門口可以管你的飯錢。」

  有雪杭兩家的當家人發話,董重裡儼然成了小教堂的主人。

  一旦紮下根來,董重裡就像真的要為雪杭兩家編一部千古說書,時常與別人說起雪杭兩家的事情。這當中也包括聽雪杭兩家的人親自訴說,同挖古的人一樣,董重裡也愛聽阿彩之所以能來天門口的種種傳奇。後來他對別人說,一個人愛聽另一個人的故事,肯定是因為那個人的故事裡包含有聽故事人的某種經歷。挖古的人一聽就明白,董重裡是在解釋,自己愛聽雪杭兩家的故事,緣于自己像阿彩的父親狗頭一樣,曾先後兩次被人綁了肉票。只不過綁匪綁他不是要錢,而是要聽他說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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