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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柳子墨看著雪檸,不停地朝梅外婆使眼色。梅外婆會意地跟著他走到一旁。

  柳子墨臉上若無其事,聲音卻是急得不得了:「梅外公有生命危險,有人要拿他開刀,殺一做百!」

  說完,柳子墨有意提高嗓門告訴雪檸:「顧名思義,鉤雲嘛,就是那雲的樣子像是一把把鉤子。」

  柳子墨從藥店夥計手裡拿過幾包仁丹,匆匆離去。雪檸盯著那個站在門口的不三不四的男人自言自語:「像槍的叫槍雲,像炮的叫炮雲,像刀的叫刀雲!」

  相隔不到十天,雪茄帶回最新消息:老是翻來覆去的汪精衛要完蛋了,南京國民政府的征討大軍,正在開進武漢三鎮。消息傳來,梅外公便吩咐梅外婆為自己安排後事。學貫古今的梅外公說,縱觀歷史,任何一朝新政,為了安定天下,總是要找藉口屠城,而且需要一兩個名聲響亮的人的人頭。梅外公是在新年到來之前出事的。那天梅外公正在家門口散步,一群身著軍服的武裝人員客客氣氣地圍了上來。梅外公看了他們一眼,平靜地要求回家換件衣服。梅外公讓梅外婆找出那套平時不大穿的西裝,梅外公從沒學會打領帶,這時候還要梅外婆把著手教。系好領帶的梅外公說,往日梅外婆總埋怨他到哪兒都只帶著學問,身上的穿戴還不如學生。這一次他要好好出一下風頭。

  「我這是去給那些不好好讀書的人上課!」出了門,梅外公還回過頭來將雪檸抱在懷裡:「我這條老船看來只能永遠停在碼頭上了。」

  三天之後,一輩子沒有沾過酒的梅外公,手裡握著一隻精美的酒杯,無聲無息地躺在漢口最繁華的街道上。

  梅外公是與另外兩個同樣極有聲望的人一道,被那些一路殺進城來的人押到六渡橋附近的水塔下面槍殺的。

  梅外公死前給梅外婆留下一句話:「該我做的我都做了,剩餘的都是不該我做的。」

  梅外婆淒美地低頭對著自己的胸口說:「福音到了!」她將這話作為橫批寫在那副白色挽聯上。

  夜裡,雪檸再次問起,歷史上誰第一個被殺。梅外婆摟著雪檸,彼此緊緊依偎著。她說自己今日最想瞭解,這個世界上誰最後一個被殺。逝者如斯,只要有人想著要殺別人,就不只是這些人的錯,而是這個世界的錯。

  「看來我是沒有辦法成為最後一個被殺的人。」

  梅外婆說了一句讓雪檸聽得心驚肉跳的話:「但是,我希望你能做到如果你真的成了世上最後一個被殺的人,你就會成為所有人的福音。」

  梅外公被暴屍的那段時間裡,梅外婆每天都要走很遠的路,到水塔下面去看望。雪檸眼淚汪汪地也想跟著去,梅外婆堅決不許。梅外婆要雪檸發自內心地感謝那些殺死梅外公的人,是他們用靈魂做了鋪路石,墊在梅外公的腳下,送梅外公上了天堂。梅外婆擔心被人暴屍的梅外公的樣子,會在雪檸心中留下一輩子打磨不掉的仇恨印記,這種刻入骨頭裡的仇恨,會讓一個美麗的女人變得醜陋。每天早上,梅外婆都要用清水給橫陳在地的梅外公洗臉,到夜裡,還要用清水洗淨梅外公的手腳,又給他換上乾淨衣服。梅外公手裡的酒杯是梅外婆給的。這是梅外公死前的最後囑咐。它讓梅外婆欣慰地覺得,幾十年的夫妻關係讓曾經各自迷茫的兩個人,真正融為一體了。梅外婆沒有聽別人的話,她不讓梅外公繼續握著那支寫禿了的毛筆而是在梅外公手裡放了一隻精細白瓷的酒杯。梅外婆告訴那些直接和間接地參與梅外公死亡過程的人,梅外公不會再責駡他們了,那邊的世界,是理想者的天堂。不比往日,身在混雜之所,再好的酒也會使人亂性,分不清人獸。那邊的世界裡只有人,酒喝得再多也不會醉倒。

  梅外婆去看梅外公時,家裡只有雪檸和常娘娘。愛梔和雪茄躲在一個只有梅外婆清楚的地方。

  那天上午,花枝招展的七小姐在外面敲門,非要進屋來說話。七小姐毫不在乎四周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不僅自己大聲嚷著,還讓那些人上來幫著叫門。常娘娘阻擋不住。只好將她放進來。七小姐在屋裡轉了一圈,赤裸裸地說,自己是為雪狐皮大衣而來,她雖然不能讓梅外公死而復生,卻可以 讓新來的衛戍司令不再上門找麻煩。常娘娘不知道雪狐皮大衣已被愛梔帶在身邊了,她勸雪檸不如按梅外婆早先說過的意思蝕財消災,雪狐皮大衣再金貴,總不如讓人好好地多活些時日。雪檸生氣地從常娘娘手中掙開,指著門口要七小姐出去。七小姐賴著不走,她說,如果不同意她的條件,等到她們後悔時,莫說是眼淚,就是用來伺候男人的那些淫水也得一起流幹。雪檸已將波斯貓調教得非常聽話。她一發令,波斯貓就弓著身子,尾巴豎得老高,沖著七小姐低聲咆哮。惹得七小姐恨恨地幾乎將大門摔破。

  梅外婆回來得有些晚,她坐黃包車去了一家壽材店。梅外公的屍體放了三天,已經發脹了。壽材店裡沒有這麼大的棺材,梅外婆費了不少口舌,店主才答應連夜趕做一副。忙完這些,再回家,天色已經黑下來。昕完雪檸與常娘娘的轉述,梅外婆往雪檸荷包裡放了一些零錢,要雪檸抱上波斯貓假裝到外面去玩,尋機去找柳子墨。

  雪檸躲過那些不懷好意的人,跳上一輛黃包車,徑直到了柳家門外:「我找柳子墨。」看門人見她小小年紀口氣很大,就沒有太理睬。正在這時,一個年輕女子從剛剛停穩的黑色福特轎車上下來。年輕女子半是責備地教導看門人:莫說雪檸人長得與眾不同,就連她抱著的波斯貓,那種高貴的樣子也不是平常人家能有的。年輕女子將雪檸帶進柳家,交給正在看書的柳子墨。當著雪檸的面,柳子墨拉了拉那年輕女子的雙手。這個動作幾乎讓雪檸將全部的重要事情忘得一乾二淨。聽完雪檸的話,柳子墨大氣沒出一口,就起身走了出去。在和那年輕女子單獨相處時,雪檸一句話也不願意說。外面越來越安靜,除了槍聲和警笛聲:聽不到別的聲音。夜更深了,雪檸有些撐不住,問幾點鐘了。問了兩聲沒聽到回答,扭頭看去,年輕女子已在沙發上睡著了。

  一覺醒來,雪檸已經躺在父母身邊。

  柳子墨的掛衣間剛夠裝下他們。柳子墨沒有將他們躲在這兒的事告訴任何人。將雪檸領進柳家的年輕女子擺著自家人的架子,卻不是柳家的人。年輕女子來得很勤,雪檸他們躲著不能露面的那幾天,幾乎沒有問斷過。讓雪檸稍感滿意的是,柳子墨竟然時常沖著那位年輕女子發脾氣。柳子墨生氣時,年輕女子將腰彎得低低的,嘴裡不斷地發出「哈依」聲。雪檸在掛衣間的門縫裡第一次見到這種情景,捂著嘴差點笑出聲來。愛梔告訴她,那女子一定是日本人。再聽下去,柳子墨果然將她叫做小島和子。如果屋裡沒有別的動靜,雪檸一家人就會鑽出掛衣間,散散滿腦子的樟腦丸氣味。這時候,愛梔總是迫不及待地將隨身攜帶的皮箱打開,取出雪狐皮大衣在空中用力地抖動。裝皮最怕樟腦,時間長了就會脫硝落毛。雪茄勸她將皮箱放在外面,不要帶進掛衣間。愛梔哪肯這樣,在她的心目中,武漢三鎮穿花衣服的眾生,只要眼睛還管用,就沒有不愛這雪狐皮大衣的。柳家的客人多,萬一有個閃失,後悔都來不及。雪檸對愛梔的話充耳不聞,她只會琢磨小島和子同柳子墨之間是何種關係。只有一次,愛梔說雪狐皮大衣上的白顏色像是人的眼睛,雪檸插嘴說,她也是女人,可她一點也不喜歡這件雪狐皮大衣。愛梔並不在意,她對雪茄說,再長幾年,雪檸就不會說這樣的話了。

  一個星期後,柳子墨終於弄到一張特別通行證,領著雪檸、愛梔和雪茄出後門,上了那輛黑色福特轎車。他們在江漢關鐘樓前面下了車。臨近冬天,長江的水一天比一天淺。翻過江堤,沿著裸露的江灘走了很長一段,分手時,柳子墨要他們在陽邏港離船,繞道回天門口,千萬不要到下游的蘭溪港才起岸,循那一向出山進山的老路。

  雪檸搶著說:「子墨,謝謝的話我就不說了!」又說,「我不喜歡日本人!」

  大家心情正緊張,沒有人深究雪檸的話,還以為她在冒充大人。趁著人多,雪檸悄悄地摸了摸柳子墨的手。柳子墨沒有看雪檸,而是像包餃子一樣將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裡,柳子墨的手很有力,一點不像讀書人。雪檸不得不忍受隱隱的痛。要上跳板了,柳子墨鬆開手,彎下腰一把抱起雪檸。

  雪檸緊緊地閉著眼睛,昕任柳子墨抱著自己走在通向客輪的跳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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