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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一切安定了,董重裡就給在武漢的表弟寫信,敘述來天門口後見到和聽到的一些情形。

  董重裡在信的開頭借用天門口人挖古時的話說,那一年,天氣有些吊詭一一場凍雨過去不久,第二場凍雨又來了,雨量大小、持續時間都差不多。凍雨落得正猛,一個叫狗頭的廣西男人從上街口闖進來,一聲聲地喊著:「救命!救命啦!」不比下街兩百多戶全是窮人,上街住的幾十戶中多數是富人。狗頭雙手被人用繩索捆得死死的,只能用肩膀去撞別人家的門。有虛掩著門一撞就開的人家,見到他的情形,沒有不明白是怎麼回事的,連綁都不願意替他松,就讓當雇工的下人推將出去。好不容易碰上一個肯出主意的人將他指到馬鎮長家。馬鎮長倒是替他松了綁,別的事同樣不管。狗頭還沒將自己的遭遇敘述完,馬鎮長就指給他陳瞎子的住處,要他去找正在那裡聽說書的雪大爹,並說如果雪家不肯出頭,那他就應該先保住自己的性命,其餘的人和事只管丟到一邊去。天門口人都怕落凍雨,狗頭更不習慣,這一路少說也跌了二三十跤。那些下凍雨時做不了任何事情,只能擠在一起聽說書的人,親眼看見狗頭在門前像磕頭一樣一連跌了三跤。「雪大爹救命!」聽到叫聲,雪大爹連忙讓夥計將狗頭扶進家門,什麼話也不說,先洗澡換衣服,然後擺酒壓驚。三杯酒下肚,狗頭緩過勁來,自然要將事情始末從頭到尾說一遍。狗頭是廣西人,自稱是賣蛇酒的。驚蟄打雷蛇出洞的那一天,狗頭離家曆遊湖南、湖北、安徽三省,一邊捉各種活蛇,一邊就地泡酒賣給別人,小本生意做得一帆風順,連夏天曬的蛇幹都用完了,狗頭打算回家過年,沒想到剛剛上路就遇上了綁票。從霍山縣城打轉時,狗頭特意與幾個收藥材的人結伴而行,剛到中界嶺上,就被齊齊地冒出來的四個蒙面男人,帶到一處聽得見雞鳴狗叫的獨立屋裡。餓了整整一天,半夜裡才叫他們吃飯。飯桌上只有兩大碗菜,一碗清炒蘿蔔,一碗紅燒豬肉。狗頭本想吃那紅燒豬肉,因為有兩個當夥計。的搶了先,他臨時讓筷子改變方向伸向了清炒蘿蔔。沒想到這個方向竟是一條暫時免死的活路。飯一吃完,兩個當夥計的就被拖出去,扔進門外那條無人敢下的深溝裡。綁匪說,富人一向吃了太多的好東西,上了飯桌才會先吃蘿蔔,不將肚子裡的油水刮一刮,就沒有胃口吃飯。「這時候,我也只能打腫臉充胖子,萬一他們明白我沒錢贖命,將票一撕,家裡等著我拿錢回家過年的母女倆往後怎麼活呀!」狗頭說,別的人很快拿了贖金,換得一條活命走了。只剩下他一個人,眼看著自己所說霍山縣城裡的朋友會送錢來的謊言就要被戳穿,狗頭終於逮住一個機會逃了出來。狗頭的一番話說得雪大爹沉默不語,他想都不用想,就認定那綁票的四個人是杭家四兄弟。

  雪大爹什麼也沒說,第二天早上,他讓雪大奶封了一個十塊銀元的封包交給狗頭。聽說這是送給自己的盤纏錢,狗頭當即流了一大通眼淚。狗頭流眼淚不是表示感謝,而是覺得雪大爹無情,能幫他卻不願意幫到底。狗頭在山上聽其他肉票議論過,綁匪就住在天門口街上,否則他也不會大明大白地在街上喊救命。狗頭希望天門口最有名望的雪大爹能出面找到綁匪,將他們搜走的帳簿還給自己。那東西在別人手裡毫無用處,回到他手裡,就可以順著來路討回別人所欠的五百元銀元。雪大爹想了又想,怔了又怔,出了幾次門,往杭家方向走得一次比一次遠。最遠的一次,已到杭家門口了,心裡撲通一響,腳跟在被凍雨弄得極滑溜的街面上一轉,人又回來了。「我實在無法開口啊!無憑無據,哪能說人家綁肉票,管人家要帳簿!」這天下午,陳瞎子又在屋裡擺開了書場。雪大爹去後發現,杭大爹竟然沒有到場。夜裡再去,杭大爹出現了。往日聽書,雪大爹總能記住大概,萬一雪大奶有事沒能來,雪大爹也能對她複述得八九不離十。可這一次陳瞎子都說了一些什麼內容,雪大爹一句也沒記住,心裡只惦記著如何向杭大爹提起那帳簿之事。隨著一聲刹音錘,這一天的說書結束了。雪大爹想了許久的開場白全沒用上,見杭大爹起身要走,心裡一急,竟然將正在想的一句話說了出來:「好久不見你家四位少爺了!」「是呀,有人請他們去押貨。」聽了杭大爹的回答,雪大爹再無別的話可說。到家後,雪大爹將心一橫,取了五百元銀元交給狗頭,要他別再多言,等凍雨一停,拿上這些錢,趕緊回廣西與家人團聚。狗頭看出雪大爹心中的無奈,凍雨停歇之後,立即告辭而去。他走後,雪大爹才發現,那五百元銀元,只被狗頭帶走了五元,同時留下的還有一封信,上面只有一行字:只見門口不見天。雪大爹心裡一怔,立刻明白了狗頭這是在說天門口。他覺得這句話很有意思。

  董重裡也覺得這話很有意思,他在信中告訴表弟,只要一有機會,自己就會將這句話用在開場白一樣的說書帽裡,之後才開始言歸正傳。聽說書的人每每都會爽朗大笑。董重裡還評論說雪大爹受過良好的教育,對事物的判斷卻不優秀。杭家人綁票得手之後請肉票們吃飯的習慣,在天門口早已是人盡知之。然而僅憑這一點就認定狗頭是遭到杭家人的綁架,又未免剛愎自用。董重裡認為,在這一點上,雪大爹的眼力明顯不如杭大爹,杭大爹說自己的眼睛是蛇嘴裡的毒牙,看得出狗頭不只是一般來天門口走走的生意人。雪大爹當然不會留意杭大爹的話,特別是在往骨髓裡看人時,他更是不把杭家人當回事。

  狗頭走後的第三天夜裡,雪家人被瓦脊上的響聲驚醒,聽聲音像是有東西在瓦上跑跑跳跳落在院子裡。隨後果然就在院子中間發現一封同石塊包在一起的帖子:「雪老先生,我又被綁了肉票,他們逼我寫信。既然您老人家救了我一次,那就一定會再救第二次。他們點名要您付一萬元銀元,期限十天。贖金有了,您可以在聽說書時說一句,只見門口不見天,餘下事宜自會有人告之。」雪大爹倒是沉得住氣,他將那信與狗頭先前所寫的信反復對照著看了多遍,才表態說,這事越來越不簡單了。雪大爹說的不簡單,其實就是交公處理的意思。他將馬鎮長找到家裡。馬鎮長看過信,也認定這是杭家人幹的。光認定沒有用,這麼多年,綁肉票的事在方圓百里之內從沒斷過,儘管大家都知道是杭家人幹的,但由於每一票都做得極為巧妙和乾淨,找不到任何一點線索和證據。

  「我也沒說要你出來公斷,只是請你出面同杭家溝通一下莫將竹杠敲到我家來。」雪大爹生氣地看著馬鎮長,就像諸葛亮面對那扶不起來的阿斗。「可這信上也沒有哪個字說是杭家人幹的呀,我這樣去,豈不是自己往砧板上睡,等著他們用話刀子狠狠地剁嗎?」後來,馬鎮長還是答應相機行事。

  第一次,馬鎮長在街上碰到杭大爹,杭大爹愛理不理地聽他打了一個招呼,便將長長的白須一撇,要他忙自己的政務去。第二次。杭大爹在河灘上教杭九楓習武,馬鎮長湊了過去,說了一番保鎮安民的意思,正要將話題往綁肉票的事情上引,杭大爹將外衣一脫,拉開架勢與杭九楓對練起來。馬鎮長能當鎮長主要得益于雪家,這種不大不小的事當然要努力。第三次,他乾脆上了杭家門,直接從人們挖古時所傳的杭家人抓到肉票後,以一碗葷菜、一碗素菜來試探肉票的故事說起。不過他還是怕惹火了杭大爹,趕緊扯開話題說,如果對方是吃齋信佛的,豈不是要出差錯。杭大爹一臉不屑地回答,假如連這都分不清,那就莫做這一行。杭家人總是這樣,只要是天門口人嘴裡說出來的話,他們從來都不屑一顧杭大爹告訴馬鎮長,吃齋信佛的人,走路的樣子與常人沒法區別,但只要一坐下來就不同了,信佛學佛的男女絕對不會趴腳趴胯,也不會胳膊往外拐,整個姿勢都是往心裡收縮,還有那眼皮,十分鐘裡,有九分半鐘是向下耷著。「譬如前幾天鬧著要雪家救命的那個傢伙,管他拿起筷子吃什麼,一看就不是善主。」杭大爹主動說起了狗頭,「我還看得出,那傢伙從前家境不錯,今日不行了,家業不是被他自己敗了,就是被家裡的人敗了。」馬鎮長不失時機地說:「您老請兼而聽之,雪家當家的收到一個帖子,那個狗頭又被人綁了,肉票。」「一連兩次被人綁肉票,這樣的事倒是少見,」「方圓百里的綠林道上,您老是一言九鼎,一覽眾山小。」「這件事到此為止。綠林的規矩,我也不好對你明言。」馬鎮長將這話帶給雪大爹,沒想到竟是一場喜一場空,夜裡雪家瓦脊又響了,雪大爹以為是綁匪放人的消息,走到院子裡撿起帖子一看,手裡掇著的煤油頓時驚落在地,一團大火騰空而起,將雪大爹的臉照得嘎白。這一次可不僅僅是帖子,裡面還包著一隻男人的手指頭。帖子上還是狗頭的筆跡:「他們已發出警告,從今日起,在沒有得到贖金之前,太陽每出來一次,就剁掉我一隻手指。」雪大爹驚魂未定,第二隻手指頭又來了。原來第一隻手指送來的時間因故耽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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