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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用人的眼光去看,普天之下全是人。用畜生的眼光去看,普天之下全是畜生。」

  雪檸認為,她一生中最早聽見的,就是這句話。雪檸說的不是謊話,因為每個人最早的經歷,是屬￿他人的,屬￿自己的東西直到有了思索才真正開始:人好不容易抓准機會到世上走一回,沒有不想沙裡淘金的。只要有金子出現,被淘掉的沙子再多也不會有人在意。

  也是從此時開始,武漢的局勢越來越緊張。一天早上,雪檸還在做夢,好久不見的烏拉就在外面敲起門來。烏拉瘦得很厲害,樣子已經接近害肺病的傅朗西。烏拉要回莫斯科了。他將波斯貓送給愛梔,一串淚珠從眼眶裡漫出來,流進茂密的鬍鬚中。天氣炎熱,烏拉卻說,嚴冬已經來了。新來的共產國際代表印度人羅易,把以進行土地革命和擴大工農武裝為主要內容的「共產國際五月緊急指示」,親手交給了他所信任的武漢國民政府主席汪精衛。沒想到汪精衛當即翻臉,不僅解除了武漢國民政府中全部蘇聯顧問的職務,就連羅易本人也被遞解出境。

  烏拉一走,武漢街頭上的歡樂就成了稀奇之物。

  一開始,大家只說南京國民政府的蔣介石在上海把與共產黨有關聯的人殺得血流成河。接著又輪到說長沙。長沙的事還沒說夠,漢口的軍警特務就開始與隔江相對的武昌城內的同行們相互比賽,沒日沒夜地將被稱為共產黨分子的死人活人混在一起往長江裡扔。分別在南京和武漢兩地設立首府的兩個敵對的國民政府,在對付共產黨勢力這一點上,默契得天衣無縫。這些還只是城內的情形。離城十裡、百里、千里的各處,因為各種軍隊一會兒反水,一會兒反正,再不就是起義,大大小小的戰場上,通過各種方式殺死的人更是多如牛毛。

  有一陣,梅家的黃包車格外忙碌,天剛亮就載著梅外公出門,直到快半夜時才轉回來。梅外公找遍了一江兩岸所有掌權的熟人,要麼是想阻止明目張膽的屠殺,要麼是去監獄裡挽救某個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人。梅外公將畢生的力氣都用盡了,也沒有成功一次。後來,梅外公不再出去了,就呆在家裡,三天兩頭地托人給那些喜好殺人的人傳遞一些難聽的話。那些在吳大帥之後經過多次取代最終成為執政者的人,只用過一次書面浯言,他們將一顆子彈裝進信封,信封上一本正經地寫著:漢口咸安坊梅府梅老先生親啟。之後的做法全是赤裸裸的,連信封也不用了,直接用槍膛將所謂的子彈文章射進梅外公的書房。槍響之後,梅外公走到窗口,大聲嘲笑尚未逃開的便衣特務,說他們不如往日吳大帥的手下。吳大帥一聲殺人令下,他們都是明火執仗,不管動刀還是用槍,連面罩都不戴,不像他們,有政府和軍隊做靠山,卻只敢打黑槍。

  梅外公將便衣特務們嘲笑夠了,轉身洗淨雙手,裁了三條白紙,貼在大門上。他已擬好了挽聯的詞語,一旦自己遭到意外,即由家裡的人填到白紙上。由於執政者的警告,武漢的報紙不敢就梅外公的行為發佈消息,梅外公的事只能在民眾中口傳心授。

  天氣越來越熱,太多的血腥化作腐臭籠罩著整個漢口。那些始終與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國民政府維持良好關係的有錢人,紛紛躲到城外有山有水的地方避暑連帶避邪。這天上午,柳子文突然登門造訪,邀請梅外公全家同他們一道到靠近河南的雞公山消夏。剛說起時,梅外公還有些動心。聊了一陣,柳子文透出口風:那些跟著汪精衛在武漢三鎮呼風喚雨的執政者給柳家派了任務,即使無法讓梅外公改弦易轍棄暗投明,至少叫他不要繼續敵對下去。梅外婆先于梅外公慍怒起來,她要柳子文回去告訴派他來當說客的人,不管是什麼政府,只要他們靠殺人上臺,並且靠殺人撐台,不僅是梅外公、不僅是愛梔和雪茄,就是到了雪檸省事時,也決不會成為他們的同謀。

  送走柳子文,雪茄拿出一張《中央日報》。上面有柳子墨寫的一篇文章:《關於武漢地區一九二七年天氣變化的中期預報及一九二七年以後若干年中氣候的長期預報》。文章很長,幾乎占去半個版面,標題還加了花邊。除了雷檸,家裡人並沒有對柳子墨的文章產生興趣。雪檸拿著報紙坐在椅子上慢慢地看著,遇到不太好懂的地方,不得不像讀書一樣小聲地朗讀。

  未來武漢三鎮地區的氣象條件越來越具備暴戾傾向。在今後十數年乃至數十年內,這樣的氣候從任何角度來看,都不能使當地居民享用風調雨順的時光。從客觀上看,此類氣象危機主要來自東南兩個方向,在對此尚無高屋建瓴之認識的目前形勢下,種種由意想不到的因素導致的災難將是各類災患的主要根由。

  正在閉日靜思的梅外公突然睜開眼睛,拿過雪檸手裡的報紙,一半還沒看完,便連連擊節叫好。梅外公將柳子墨的文章一連看了六遍,放下報紙時還有些不舍。梅外公讚歎柳子墨比自己有智慧,這種時候只要能將自己的思想表達出來,就算隱晦一點也是莫大的成功。讓雪檸高興的不僅是梅外公對柳子墨的誇獎,梅外公還叫雪茄去柳家,約柳子墨抽空來好好敘談。

  雪茄去了兩次才見著柳子墨,帶回來的消息卻不算好。

  柳子墨說自己的文章是在百分之一百地分析氣象趨勢,並無其他寓意。

  整個夏天,空無一字的白紙一直貼在梅外婆家門口。被雨反復淋過又被陽光反復曬過的白紙捲曲得很厲害。有一次,柳子墨乘黃包車從梅家門前路過,停下來對著那副不知悼念何人的白色對聯端詳了一陣。臨走之際留下話說,在他的眼裡已經從牆壁上起翹的白色挽聯,就像天上的鉤雲。

  柳子墨還說了一句讖語般的話:「魚鱗天,馬尾雲,大輪船,不遠行。」

  柳子墨說這些話時,只有常娘娘在旁邊聽著。柳子墨走了,常娘娘進屋把他的話複述給家裡人。梅外公在書房裡翻了半天的書,也沒找到有關鉤雲的解釋,倒是發現,門外貼著的白紙被風化後,真有幾分像馬尾。梅外公相信柳子墨說的是一句關於天氣的諺語。他用一種異乎尋常的口吻輕輕地告訴家裡人,既然大輪船都無法遠航,狂風暴雨一定就在前面。

  武漢的夏天真是難熬,好不容易到了秋涼,大家都以為讓人提心吊膽的暴風雨不會再來了。梅外婆憋在嗓子眼上的那口氣松下來,便帶雪檸上街去買東西,準備著過冬。轉了一圈,二人一頭鑽進陳太乙藥店,正說要買點花旗參,給梅外公補補元氣,柳子墨突然出現在她們身後。

  雪檸旁若無人,脖子一仰便問:「鉤雲也是白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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