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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正月十五晚上,愛梔穿著雪狐皮大衣去春滿園,惹得不少男人和女人都無心看戲了。戲還沒演完,身著革命軍軍服的傅朗西徑直走過來,低聲說,七小姐請愛梔看完戲後坐他們的小汽車回家。傅朗西用更低的聲音告誡愛梔,千萬莫坐小汽車,那是有去無回的鴻門宴。愛梔聽懂了傅朗西的話,不等散場就提前回家了。隔了一段日子,傅朗西同烏拉一道來到家裡。說起來那天看戲的情形,才明白七小姐看上了愛梔的雪狐皮大衣。

  傅朗西很崇拜梅外公,曾經給他寫過求教信。梅外公坦然回答,自己早就收到傅朗西的信;雖然他曾參與發起推翻滿清王朝的武昌起義,但十五年來軍閥們的血腥殺戮,讓他再也無法認同傅朗西所推崇的暴力變革觀點,所以才沒有回信。梅外公說得很不客氣,傅朗西還是很尊敬他。

  梅外公力勸傅朗西,讀一讀梁啟超於一九0 四年二月十四日寫下的《中國歷史上革命之研究》。對於中國式革命的危害,梅外公也是感同身受。他同意梁啟超的廣義革命和狹義革命之分,「其最廣義,則社會上一切無形有形之事物所生之大變動皆是也;其次廣義,則政治上之異動與前此劃然成一新時代者,無論以平和得之以鐵血得之皆是也。」其狹義就是暴力革命,以武力推翻時下的政權。而中國數千年歷史中大家一致崇尚的全是以暴力為惟一手段的狹義的革命。歐洲大陸上的革命,多是團體革命,革命是由革命團體完成的。中國則不然,數千年來多是為私人利益的革命。所以,中國歷史上只有私人革命,革命尚未成功的時候,各派尚且可以聯合對付官府朝廷,一旦官府朝廷快要完蛋時或革命成功後,為著各自的私利,各派黨徒就開始相互傾軋,造成幾十年乃至上百年的社會動亂。所以,這種革命目標,不過是陳涉所說,苟富貴,毋相忘;項羽所說,彼可取而代之。無論有沒有好的名目,都不過是少數野心家的一種手段。歐洲革命,主要力量在中等社會,起事者為善良的市民,社會秩序很快得到恢復。而中國的暴力革命者,多以盜賊或殺人犯為主力,譬如,唐朝的瓦崗寨十八條英雄好漢,宋朝的水滸梁山一百零八名天罡地煞。這些人革命起來,往往不顧生計,只管今朝有酒今朝醉,然後到處塗鴉:殺人者打虎武松者也。革命的敵人應該是舊政府,舊政府一倒,革命就應該結束。中國不然,舊政府垮臺了,敵人反而更多,志同道合者往往在一夜之間成為死敵。革命對社會進步的破壞,比被推翻的舊政府還有過之而無不及。漢朝末年、隋朝末年、唐朝末年的暴力革命後,其人口僅僅為全盛時期的十分之一。在歐洲,蒙革命之害不過一二年,而得其利則達數百歲,所以革命一次,文明程度便進步一級。中國正好相反,蒙革命之害者動輒百數十歲,得其利者不到一二年,所積累的文明,也跟著玉石俱焚。

  傅朗西不是不聽梅外公的宏論,也不是聽不進去。他很自信,自己所投身的這場革命,將要開創歷史先河。

  傅朗西嘎白的臉上多出一塊潮紅。他們打開烏拉的伏特加,酒杯也不用,用嘴對著酒瓶口喝了起來。

  梅外婆上前告訴傅朗西,他這樣子是不能喝酒的。

  傅朗西不明白自己好好的為什麼不能喝酒。

  梅外婆不得已只好當眾小心提醒,他這樣子像是有肺病。

  不等傅朗西說話,烏拉搶著替他回答,在莫斯科,男人生病全都吃相同的藥。

  說著話,烏拉舉起酒瓶:「為了托洛茨基,乾杯!」

  傅朗西舉起酒瓶回敬一句:「為了斯大林,乾杯!」

  放下酒瓶,烏拉激動地要大家相信自己的話,如果不聽托洛茨基的教導,布爾什維克就會變成失去理智的魔鬼。傅朗西反駁地說,托洛茨基才是真正的魔鬼。

  爭吵起來,烏拉臉上露出俄國人固有的傲慢:「你們這兒鄉巴佬太多,只會分田分地強佔別人的財物,既不懂革命,也不懂女人——什麼都是一竅不通!」

  傅朗西很不高興,站起來將酒瓶往地上一摔,一句告辭的話也沒說,扭頭出了大門。

  堅信自己眼力的梅外婆,三番五次地上花樓街,好不容易從德國人開的醫院裡買回一盒盤尼西林,準備送給傅朗西,治療他那所謂的肺病,可是過了好久也不見傅朗西的人影。問過烏拉才清楚,傅朗西已經辭了副官之職,要到鄉下去動員農民。

  梅外婆很傷感,在她眼裡,傅朗西的肺病一天也拖不得,如此不顧一切地四處奔波,無疑是將生命往絕路上推。

  那天早上,正在窗口看白雲的雪檸發現傅朗西來了。

  梅外婆丟下手裡的事,跑到門口去迎他。傅朗西當晚就要乘輪船離開武漢,來此的目的並不是告別,而是來告訴愛梔,七小姐仍在設圈套,想將她的雪狐皮大衣弄到手。除了通風報信,傅朗西還出主意說,整個武漢三鎮只有柳子墨能夠讓七小姐改主意。這一次,傅朗西說得很清楚,柳子墨的父親是開油脂公司的,家住循禮門附近,長得一表人才。七小姐總在背後謀劃如何約柳子墨一起看戲,卻又不敢當真。梅外婆謝過了,轉身將那盒盤尼西林拿出來交給傅朗西,囑咐他找個會打針的醫生一口氣將它打完。

  傅朗西感動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走了傅朗西,家裡平靜下來。

  梅外婆波瀾不驚地對愛梔說,如果七小姐真的想要,那就將雪狐皮大衣給她好了,再好的東西,如果總給人帶來煩惱,就不值得留。世間萬物萬事,為一些身外之物而生活得不快樂是最不划算的。愛梔當面沒說什麼,轉過身來卻賭氣地叮囑雪檸,就算自己死了,也不要將這雪狐皮大衣讓給別人。

  好在烏拉來了。烏拉自告奮勇去找柳子墨。

  雪檸獨自跑到窗口,久久地盯著天空,看那遙遙不可觸摸的白雲神秘地變幻身姿。在她的眼睛裡天上的白雲已經有十幾種了,譬如眼前這些,像綿羊,像白狗,像兔子,還有像梅外公頭上蒼蒼白髮的,可就是達不到柳子墨所說的二十四種。雪檸對著天空小聲地問,為何柳子墨對天上的白雲如此瞭解呢?那既不是他家養的鸚鵡,又不是他家養的鴿子,難道他有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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