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聖天門口 | 上頁 下頁 | |
一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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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時間不長,柳子墨就捎信過來說,七小姐再也不會找麻煩了。烏拉不無得意地說,在一個由托洛茨基統領的世界裡,莫說雪狐皮大衣,就是落在地上的一根雞毛,也會得到執政者的充分保護。 「有夢想的男人才是天下女子心中的最愛。」愛梔深情地望著雪茄和烏拉,一再強調。 烏拉安排了一個與柳子墨見面的機會。那一天是三月二十二日,在漢水與長江交匯的水天一色的景象深處,蘊藏著比雪檸想要弄清楚的二十四種白雲更複雜的事情。這一天《中央日報》和由此派生出來的《中央副刊》創刊了,各版主筆都希望梅外公能親臨發刊會場。整個三月份,這樣的事情不勝枚舉:四日,全省第一次農民代表大會召開;七日,國民黨中央農民運動講習所開辦;八日,全省婦女協會第一代表大會召開;十日,國民黨中央委員會二屆三中全會召開;十五日,英租界正式收回;二十日,國民政府各部門委員宣誓就職,國民政府正式成立;同一天成立的還有武漢三鎮新聞記者聯合會。所有這些活動的邀請都被梅外公拒絕了,梅外公還要求家人不要出入公眾場合,不給任何人留下同流合污的口實。 那一天,梅外婆帶著雪檸去見柳子墨。 「在我的家鄉,春天的太陽屬詩和夢想。」 烏拉曾經這樣說過。飽讀詩書的梅外公從沒有說過春天的太陽屬唐詩或是屬宋詞。雪茄取笑烏拉,中國人也有關於太陽和夢想的說法,那個成語叫白日做夢。這一年春天的太陽從漢口升起來時,梅外婆和雪檸去了由柳家捐建的輔德中學禮堂。她倆一到,柳子墨就開始演講。 柳子墨的聲音讓雪檸想起梅外婆常去唱詩的教堂裡的回聲。 風雨中有你的身影 每條路上留下你的腳步聲 披星戴月腳步匆匆 今日北山谷明日又上南山嶺 日日夜夜春夏秋冬 羊的好牧人不是雇工 一顆滾燙的心至死忠誠 迷羊流離小羊哀鳴 牧羊人的心中怎能安寧 誰是牧羊人,誰是牧羊人? 柳子墨站在講臺上朗誦的這首詩,雪檸早從梅外婆那裡聽了無數遍。外婆的念誦只是讓她有些感動,從未使她臉紅。今天聽演講的人差不多都是年輕女子,七小姐也來了。雪檸臉紅時,她們也跟著臉紅。雪檸只顧看柳子墨。柳子墨後面的話,她要麼聽不懂,要麼沒有聽。若不是梅外婆後來告訴她,柳子墨說,他在日本那邊的書已經讀完,此番回國,是為了在龜山上建一座測候所,深入研究國內的氣象變化,雪檸肯定對這些一無所知。 柳子墨在臺上演講,台下有人拿著本子挨個請大家簽名認捐。輪到她們,梅外婆讓雪檸寫。雪檸看看前面,七小姐名下竟寫著五百塊銀元。她提筆一揮,飛快地寫上一行字。 梅外婆看過後,臉上像花開一一樣,笑出一層細細的皺紋。 柳子墨演講完,請大家認捐的人便站在他的身邊,逐個念起認捐人的姓名和認捐款額。雪檸豎著耳朵往下聽,身邊那幾個認捐人的名字都念過了,還沒有聽到自己的名字。正當她失望地以為,柳子墨一定不高興自己的認捐時,臺上那人沖著柳子墨神秘一笑,然後大聲請他來宣佈最後一名認捐者。 「雪檸——白雲二十四朵!」 伴著所有人的笑聲,柳子墨從臺上一直走到雪檸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鞠完躬,柳子墨伸手過來要抱她。雪檸躲在梅外婆身後,沖著比自己高出半個身子的柳子墨驚恐地叫起來。柳子墨沒有在意雪檸的滿臉羞澀,回到臺上,將開始演講時朗誦過的詩重新朗誦了一遍。 在女人的鼓掌聲中,雪檸凝望著柳子墨:「我曉得愛了!」 梅外婆臉上出現一種神聖:「你真幸運!趁著還有幾年時間,好好享受女孩子的快樂吧!」 「不過,暫時你還得將這話藏在心裡。」梅外婆又說:「只用那看不見的紅線將你所愛的東西拴住,讓它安寧地在前面引路。」 從輔德中學禮堂出來的那段路不好走,雪檸顧不上低頭盯著腳下的坑坑窪窪,她一直仰望天空,記住每一朵從頭頂飄過的白雲的樣子。因為高興,梅外婆變得特別安詳,要進家門了才開口:「柳子墨的身上有著濃濃的福音。」雪檸的眼睛瞪得老大:在梅外婆的言詞中,福音是一種無上的讚美,多少年來,梅外婆只用它來形容過梅外公。雪檸曾經問過梅外婆,是不是只有梅外公身上才有福音。梅外婆只是笑一笑,耐心地將答案留到今日。 這天晚上,雪檸剛一睡著就開始不停地說夢話。 常娘娘叫醒她,喂了半杯水。雪擰兩副睫毛剛往眼皮上一搭,嘴裡的夢話又冒出來。實在沒辦法了,常娘娘才將愛梔叫過來看、愛梔將雪檸抱在懷裡搖了半夜也沒用。天亮後,梅外婆得知雪檸的情形,就說夜裡如果還是如此就由她來管。雪檸再三保證夜裡不會再鬧,可等到天黑,人一發困,清醒時的許諾便無法兌現。梅外婆坐在床邊聽了聽,俯下身子,貼在雪檸耳邊說了一陣。說到白雲時,雪檸的眼皮輕輕跳了幾下。梅外婆繼續將柳子墨朗誦過的詩,小聲重複幾遍。睡夢中的雪檸輕歎一聲,翻過身來,夢話沒了,呼吸聲也變得舒緩均勻。 雪檸睡醒之後,第一件事就是跑向窗口。 外面正在落雨,看得見天空,看不見白雲。 雪檸失望地正要叫梅外婆、愛梔,忽然聽到一陣奇怪的說書聲。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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