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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六

  八歲的雪檸就像翡翠一樣動人,不用說咸安坊一帶的鄰里,在整個租界區也很有名氣。常娘娘帶她出門閑走,常有似是前朝遺老遺少的人上前來說,如果還有皇帝,雪檸一定會被選進後宮做妃子,碰上運氣好,還有可能當皇后。最喜歡她的是那個逃亡到此,在街口開一家名為旗袍店的俄羅斯貴婦娜塔麗婭。每次見到雪檸,不管忙不忙,娜塔麗婭總要手把手地教她走路時手如何擺,站住不動時手又如何放。

  八月底,從廣東出發討伐北洋政府的國民革命軍與橫行中原多年的北洋政府直系軍在賀勝橋一帶展開了血戰。大敗而歸的直系軍首領吳大帥,倉促地將城防要務做了調整,準備死守武漢三鎮。因有高人術士相勸,為了化解這場致命的失敗,一向不近女色的吳大帥,破例收了一個人稱七小姐的乾女兒。那種排場,能讓自己的對手順風聞到漢口街上的女人香。

  受七小姐之托,年輕英俊的副官傅朗西專程來咸安坊,給一個八歲女孩送來大紅喜帖。傅朗西繞了幾個彎才將目的說出來:雪檸以魚為痛,不能不讓人聯想到傳說中的龍女,因此,七小姐想與雪檸結拜為姐妹,借雪檸的瑞氣,襯托吳大帥的鴻運。七小姐扳著手指計算,八年後雪檸正好滿十六歲,那時候吳大帥肯定不會還是今日這樣被人封侯拜相,以雪檸的天姿聰慧,恐怕將來許多人得跪在地上見她。梅外公極有涵養地請傅朗西代為轉告,吳大帥帶人打仗,勝也敗也,都可以用他能想到的辦法犒賞自己和部下,卻不可以將黎民百姓當成戰利品。梅外公將雪檸叫來,讓雪檸自己做出回答。雪檸當眾背了一句詩:質本潔來還潔去。如果僅是這一句詩,還不算什麼,雪檸緊接著又念了一句:曾經滄海難為水。漢口一帶讀書人家的孩子,像雪檸這樣大小時背誦幾首古詩並不少見,令傅朗西歎為觀止的是雪檸所說質本潔來還潔去,曾經滄海難為水時的樣子。傅朗西從未見過如此動人的表情:有雪檸做比較,春滿園裡最好的戲子,花樓街上最騷的婊子,就成了夏季長江上暴漲的渾水。而雪檸,就是用清碧如藍的漢水來做比較,也有髒了她的意思。

  傅朗西走時一點沒有因為被拒絕而勃然大怒,反而客客氣氣地說,前幾天,他聽剛從日本留學回來的柳子墨說,天上有二十四種白雲。雪檸的臉上的樣子,大概只有柳子墨所說的二十四種天上白雲才能相配。

  雪檸問天上有哪二十四種白雲,梅外公答不出來。

  雪檸問柳子墨是誰,梅外公也答不出來。

  雪檸反過來勸梅外公莫失望,她會找到柳子墨,也會弄清楚天上有哪二十四種白雲。此後的日子,只要天上出現白雲,雪檸不是站在門口就是站在窗前,非要將每一朵白雲看透徹了才肯轉身。

  吳大帥和七小姐在一起呆了七天,便繼續往北敗退。北伐軍從漢陽渡過漢水攻佔了漢口。一個月後,死守武昌的三萬軍隊被北伐軍盡數圍殲,掛在武漢三鎮上空的盡是血色旗幟。那一天,傅朗西不請自來,像個搬弄是非的女人,興奮地告訴梅外婆和梅外公,那個叫七小姐的女人又攀上革命軍前敵指揮部的一位要員,依然是給人家當乾女兒。傅朗西也不在吳大帥手下幹了,轉而在革命軍前敵指揮部下屬的一個部門找到一個也是副官的差事。雖然同七小姐的經歷差不多,傅朗西一點也不尷尬,還自豪地說,有了他做內應,屢戰屢敗的革命軍才能畢其功於一役。

  傅朗西剛走,咸安坊的街道上就黑了下來,雪檸用手捂著手電筒,好奇地看著自己通體紅透宛若波斯寶玉的手,忽然想到要將電光照在天上,看那夜空中的雲。常娘娘將手電筒奪下來,好言勸她,不可以將如此金貴的東西拿在手裡隨便玩。常娘娘用天門口的俗話說,若要窮,玩電筒。小小一對電池,價錢竟相當於一擔米或者一擔半上好的稻穀。被奪走手電筒的雪檸很納悶,從旗袍店裡取回新衣服的愛梔剛一進門,她便沖上去大叫一聲:「若要窮,玩電筒。」

  愛梔身後跟著一個人高馬大的俄國人。俄國人的樣子,讓雪檸以為他就是那個懂得二十四種白雲的柳子墨。雪檸記不住俄國人那一長串的真名,她和大家一道將其簡單地稱為烏拉。烏拉奉第三國際的派遣來武漢控制共產黨,不讓其勢力過快發展,以維持與國民黨的長期合作。烏拉來武漢不久就成了那個開旗袍店的俄羅斯貴婦的情人。梅外婆十分喜歡俄羅斯貴婦的氣質,旗袍店開張之後,家裡各種穿戴全由他們縫製。愛梔第一次在旗袍店裡碰上烏拉時,梅外婆和那個叫娜塔麗婭的俄羅斯貴婦都在場,烏拉不管這些,當著大家的面對愛梔說:「你太漂亮了,如果在莫斯科,我一定會同你的丈夫決鬥。」梅外公對烏拉的印象不錯,卻不喜歡他老將「決鬥」二字掛在嘴上。梅外公認為不管用什麼理由,也不管是什麼方式,一個人都不可以隨心所欲地奪走另一個人的生命。

  相互間越來越熟悉後,雪檸也會跟著雪茄和愛梔到烏拉的住處去坐。雪檸不喜歡大人們總在爭吵,之所以要跟著去,是因為烏拉屋裡有一隻全身沒有半根雜毛的雪白的波斯貓。雪檸喜歡在地毯上和波斯貓相互逗著玩,很少聽大人們說話。偶爾也有例外。傅朗西同烏拉爭吵的那一次雪檸聽得格外專心。事情緣於俄羅斯貴婦娜塔麗婭。娜塔麗婭在這條街上呆得好好的,突然間要走。梅外婆從娜塔麗婭手裡買下旗袍店,將其託付給一直在店裡做事的鄧裁縫。娜塔麗婭領著全家踏上前往東京的旅程。傅朗西來烏拉的住處,這是他頭- 次來,敲門時,還特意問住在這裡的是不是一位俄國人。傅朗西一點也不客氣,見面就質問,烏拉為何不按協助他們的蘇維埃政府,將娜塔麗婭遣送回國,反而私下周旋安排她去日本避難。烏拉沒有正面回答,只是提醒他,剛進校門的學生沒有資格批評老師。

  傅朗西出現得越頻繁,烏拉屋的爭吵越多。他們一吵,波斯貓就嚇得到處躲,不肯與雪檸玩。雪檸只好站在旁邊聽。慢慢地,雪檸明白了,烏拉最不愛聽別人說他不像布爾什維克,傅朗西偏偏又好這樣說,惹得他像豹子一樣吼叫:武漢三鎮註定產生不了真正的布爾什維克,而在離武漢很遠的鄉下更不可能產生布爾什維克,硬撐著去拼湊,只會招來一些痞子,到頭來反而將真正的布爾什維克弄成人模狗樣,烏拉惟一看好的地方是上海,,他認為,只有在上海這種相對文明的城市裡,才能真正體現出布爾什維克的意義。在烏拉的眼裡,梅外公倒像布爾什維克。

  梅外公是一個對任何暴力行為都深惡痛絕的人。他有一句名言:任何暴力的勝利最終仍要回到暴力上來。烏拉每次聽到這話,都要使勁地拍他那長滿金色汗毛的巴掌。

  梅外公還有一句積前半生經驗教訓才有的醒悟:「革政不如革心。」

  冬天一來,過年的日子也就來了。臘月底,梅外婆讓雪檸代表全家早早向烏拉發出邀請,要他大年三十到家裡來吃團圓飯,一起放鞭炮。烏拉非常高興,當著大家的面明明白白地說,那一天,他要送一件很珍貴的禮物給愛梔。烏拉晃著熊一樣的身予說,如果沒有去過他們的西伯利亞,就是將武漢三鎮的人都請來,也猜不出結果。雪檸不服氣,她認為如果再加上天門口人,肯定就能猜出來了。烏拉沒聽清楚。雪茄便將天門口解釋成天堂門口的小鎮。烏拉認真地回答,離天堂那麼近,那裡的人一定聰明無比。幾天後,烏拉坐著一輛黃包車,抱著一隻包裹又來了。進門後,他將包裹往客廳的沙發上一扔,緊緊摟著愛梔,傷心地大哭:剛剛召開的共產國際執委會第七次擴大會議上,被托洛茨基形容為在蘇維埃事業中像一名粗工劣匠、在政治鬥爭中卻是天才的斯大林,不僅公開咒駡托洛茨基,還在私下裡鼓動他人,要將真正的革命大師托洛茨基清除出布爾什維克。烏拉堅持認為,沒有托洛菠基的蘇維埃事業是沒有前途的。梅外婆、梅外公還有愛梔勸了好久也沒勸住,喝了幾杯酒後,烏拉哭得更厲害。與烏拉交往後一直低調說話的雪茄突然開口:有知識和有教養的人是無法當上革命領袖的,一切革命領袖都是才疏學淺。因為才疏學淺,才會天不怕地不怕。雪茄三言兩語就解決了別人說了許多話都沒解決的問題。這種深沉穩重的姿態正是愛梔愛上他,梅外婆、梅外公選擇他做女婿的重要原因。烏拉不哭了,直至行將醉倒,才將包裹裡面的雪狐皮大衣取出來扔到愛梔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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