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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如果是簡簡單單的魚,別人也會及早發現。妨礙破解雪檸心性的因素是,打魚人用各種方法撈起來的魚,離水之後還能或長或短地苟延殘喘一陣,也只有買了這類活魚回家,讓人心煩意亂的哭鬧才會爆發。常娘娘若是每次上街買菜都能碰上還在簍子裡蹦蹦跳跳的活魚,也許就不會讓雪檸的哭泣在咸安坊的大街小巷裡彌漫那麼久。有長江和漢水穿城而過,從江裡撈起來的魚一年到頭總能擺滿菜市場,哪怕落大雪,魚價漲幅也難超過兩成。常娘娘的菜籃天天都會裝回一條魚,這已經形成習慣。第一天用胖頭魚(注:胖頭魚,鱅魚的俗稱)熬一鍋魚頭湯。第二天則是買鯿魚回來,放人蒸籠用大火清蒸。第三天往往是一條三斤左右的草魚,打鱗摳鰓,斬頭去尾,一剖兩半後剔除脊刺,用刀刃橫著將剩下兩塊好肉一點點地刮成肉泥,捏成一隻只的魚丸子。第四天是鯉魚,第五天是喜頭魚(注:喜頭魚,即鯽魚,此叫法流行子武漢三鎮),這兩樣或者紅燒,或者幹煸。從一到五,只是排個順序。市面上還有許多種鮮魚,因為季節變化有些魚會時有時無,這幾樣是一年到頭斷不了的。做清蒸鯿魚必須要活魚,做喜頭魚湯也得要活魚。不管什麼樣的活魚,從江裡湖裡撈取起來總有先後之分,後撈起來的有可能上了街還活著,但畢竟是少數,碰得上二碰不上,很難料定。實際上,一月當中,常娘娘用菜籃拎回家的活魚,平均起來也就三條。就像別人所說,常娘娘天生就是當奶媽的料,從不輕易摻和主人家的事。也是讓雪檸逼急了,她才忍不住將自己家的規矩拿出來說,天門口人一有來歷不明的毛病,就要吃一段時間的素,長了眼睛的東西,會出血的東西,一概不沾筷子。常娘娘進一步說,不是長眼睛的東西妨礙了雪檸,就是雪檸妨礙了長眼睛的東西,如果雪檸妨礙了長眼睛的東西,到頭來長眼睛的東西就要伺機報復,仍然會妨礙雪檸。依她的觀察,最令人懷疑的是魚。

  話說到此,常娘娘又開始往回收。她一直在留心這事,然而家裡一天一個花樣做魚吃,雪檸的哭鬧卻不是天天發生。因此,常娘娘最後又將自己說過的話全部否定了。

  發現其根由的人不只是梅外婆,還有梅外公。又是冬天,家裡人在桌子上擺了許多東西,讓剛滿一歲的雪檸自己去抓。雪檸坐在琴棋書畫、金銀首飾、五穀雜糧和五光十色的綢緞當中。抓到琴棋書畫將來必定愛讀書,抓到金銀首飾將來不用擔心沒錢花,抓到五穀雜糧和各種綢緞自然會不缺吃的穿的。雪檸不碰那些現成的東西,眼睛一掃望著窗外,嘴裡進出一個字:「要!」一向淡看世事的梅外婆也為之驚訝,窗外只有一朵白雲,那是上天之物,平常人如何能擁有?即便擁有騰飛之術,還得修煉出天高地闊的胸懷才行!

  這一天,梅外公有個無法推辭的應酬,踏黑歸來,接著雪檸上午的奇想,說起晚餐時也是親眼所見的一宗怪事:跑堂的夥計將一條糖醋鯉魚端到桌子上,身上的肉都熟了,鰓和嘴巴還在有節奏地一張一嗡。一桌子好奇的人,吃完上半邊,再將下半邊翻起來,也吃光了,只和一根刺連著的魚頭還能抖動兩根須將嘴巴下接一下地撐圓。梅外婆想像著那條魚死活不分的情形,一晚上沒睡著。梅外公明白自己失言了,天還沒亮,就爬起來鑽進書房埋頭寫文章。遠處傳來別人家孩子的哭聲。隔著兩道門,梅外公突然問梅外婆,雪檸最近一次的哭鬧,好像是家裡正好買了活魚回來。梅外婆心裡像點上了燈,當即起床叫上常娘娘,跑到魚市上守了好久,活鯿魚和活喜頭魚都沒見到,只等到一條五斤二兩的紅鯉魚一梅外公的預感真的靈驗了!紅鯉魚一進家門,雪檸就將自己往死裡哭,最初像小貓小狗,四腳亂蹬亂劃,屁股和腦袋配合著不停地扭來扭去,慢慢地,嘴唇紫了,指甲紫了,臉色也紫了,兩隻鼻孔撐得同四隻鼻孔一樣大,還是上氣不接下氣。心智聰慧的梅外婆試著將紅鯉魚放進裝有五擔水的水缸裡。紅鯉魚在水裡遊了幾圈,雪檸就不哭了。梅外婆繼續試探,趁著愛梔逗得雪檸笑個不停,又用菜籃將紅鯉魚撈起來。玩得好好的雪檸就像裝有開關一拉就亮的電燈,明明笑得正開心,嘴角一撇便像街口的北風一樣大聲嚎啕起來。反復幾次,差不多可以相信了,梅外婆讓家裡的黃包車夫拉上養在水缸裡的紅鯉魚,送到長江邊上放生。半個月後,梅外婆有機會又用活魚試了一次,兩次的效果如出一轍。

  「命中註定了,小傢伙,這輩子夠你辛苦夠你忙喲!」梅外婆莊重地說。從此一家人不敢再吃活魚。

  一家人當中只有梅外婆在這件事上想得最多。隨後幾年,梅外婆每時每刻都在細心觀察這個長相越來越出眾的小女孩。雪檸如此幼小就懂得心疼一條有生命的魚,這種珍貴,已經是無價寶物中的極品,龍行天外,魚遊水底,所以才有魚龍混雜一說。像雪檸這般盡力呵護凡塵俗物,正是梅外婆盼望的。與梅外婆不同,愛梔和雪茄迫切地想弄清楚,豬牛羊雞鴨鵝,世上常見的有眼睛的生物中,雪檸為何獨獨惦記那些魚兒。在上輩人焦急的等待中,按部就班的雪檸用每一天的細枝末節悄無聲息地改變著自己。除了不許活魚進門,家裡還有一條禁令:在雪檸主動說起魚之前,任何人不得用任何藉口向她追問。雪檸說話很早,提起魚的時候卻很晚。

  一夜北風吹開了_ 屋前屋後的菊花,梅外公的一位朋友從上海遠道而來。梅外公的朋友是吃繼母的奶長大的,剛剛功成名就,繼母就去世了。趁著酒興,朋友提起筆來,就著梅外公的水墨,在七尺白綾上畫了一幅臥冰求鯉圖。梅外公一聲叫好,驚動了雪檸。她像螻蟻一樣站在七尺畫稿前,兩行清淚宛如斷線之珠。

  「世上最可憐的東西是魚兒,它有嘴出不了聲,有眼睛流不了淚,有痛苦不會說,想傷心臉上起不了愁雲,別的東西有嘴巴能喊救命求饒,有眼睛能哭得讓人心疼,還有那一長就是一雙的於和腳,遇到扣殺,再軟弱也能抵擋幾下,只有魚兒,生沒有手,死沒有腳,想將它怎麼樣,它就只能怎麼樣!」

  雪檸的原話少不了有幼稚的地方,不可能如此老練。這一番活是梅外公複述的,大致意思是雪檸的。梅外公的朋友因此將自己關在客房裡一整天沒露面。離開之際,朋友要梅外公直接送自己去江漢關下的大船碼頭,而不理會其他人的一致挽留。回到上海,朋友隨即去了法國。他從巴黎寄信給梅外公,感慨萬千地提起,是雪檸的話讓他恍然大悟:越是功成名就的人,越是淺薄無知。梅外公將來信解釋成,朋友一直想去歐洲瞭解西學,以圖有朝一日用來修正或者充實國學,雪檸的話只是幫他下定決心,而不可能有更大的作用。在家裡人聽來,那番將梅外公的朋友激走的話,是從雪檸繈褓時期的哭鬧裡延續下來的。年年都在期待答案的梅外婆,沒有因為秘密的公開而激動。話是從雪檸嘴裡說出來的,聽上去卻是發自梅外婆的內心。不止是梅外婆,還有梅外公、愛梔和雪茄,細想也好,不去細想也好,結論都是顯而易見。

  關於魚的可憐,很快從天門口傳來迴響。雪大爹深深關心著雪檸過早顯露出來的天性,在以雪檸為主要內容的書信最後,自然會說到阿彩:「已經到了必須為此女子做出安排的時候了!」此話足以表達雪大爹內心的焦急。梅外婆理解雪大爹的意思,出現在城裡的婚姻自由,改變不了深山小鎮的生活人。她對雪檸說,這裡和那裡本來就是一個世界,不定哪一天,兩腳一抬就轉回天門口去了。雪茄捧著信不知所措,突然想起天門口街上百無禁忌的杭家。真要回天門口,碰到杭家人從溪水裡抓起魚兒,用刀尖挑著放進鐵匠鋪的爐火中,烤熟後當眾狼吞虎嚥,雪檸如何受得了!

  都是風,吹起來,一處一個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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