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聖天門口 | 上頁 下頁 | |
一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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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菜花正燦爛地開著,蜜蜂在嗡嗡亂響,蝴蝶在上下翻飛,阿彩心裡有股火在燒。她沒有心思看油菜花,走進河堤上的柳林,杭九楓果然等在那裡。阿彩什麼話也不說,從袖籠裡扯出狗皮順勢鋪在柳林中的青草上,接下來又將自己脫得寸紗不剩,魚兒一樣躺在狗皮上。這一次杭九楓很從容,他先找了一個水坑將自己的手洗了洗,然後雙腿叉開將阿彩完全置於自己身子下面,一邊脫衣服,一邊問話,是不是雪家有事得罪她了。 阿彩說:「我恨雪家人。」 杭九楓笑了:「我就愛聽這樣的話。」 杭九楓雖然將棉褲換了單褲,裡面還是沒穿短褲。迎著從柳梢上斜射過來的陽光,白花花的阿彩有些晃眼。杭九楓伸手扒開並在一起的雙腿,探著頭看了看。 阿彩一點也不驕傲:「你是第一個來採花的蜜蜂。」 杭九楓也沒有得意:「我說的話沒錯吧,只有我是真喜歡你。你我是天生的一對。」 趴在阿彩身上的杭九楓突然不說話了。就像往日篾青在頭上割了一下,在杭九楓粗壯的壓迫下,阿彩痛苦地聲聲叫著感到從未有過的快活。野地裡的交歡有如潮起潮落,很長一段時間才消停。停下來的部分原因是墊在身下的狗皮揉破了。杭九楓已經坐起來了,又忍不住低下頭將阿彩的兩隻乳頭輪番含在嘴裡輕輕重重地唆了一通。 五 一九八年十一月十六日,武漢三鎮早早落雪了。 隔著一條長江,左岸的漢口積雪更多。繞過每根落光葉子的樹枝和每片不肯從枝上落下的樹葉,白的雪溫柔而堅決地重新堆砌了本來就很幽靜的成安坊。緊隨著一年當中最有新意的日子,居住在這片被雪鋪得格外完整的街區上的梅外婆,親手接生了雪檸。梅外婆在花樓街德國人開的醫院裡當過護士和護士長,雪檸穿越產道從母親溫軟的體內來到炎涼百變喜怒無常的世界,其過程本應該也在這家醫院裡完成。 變故緣於雪茄。作為湖北省教育廳漢口分部的負責人,每個星期三都要去長江右岸的武昌本部述職。這一天是星期六,為慶祝協約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獲勝,武漢三鎮各所學校一律放假三天。一直以來拒不在公眾場合上露面的梅外公,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因為所謂正義戰勝邪惡而歡呼雀躍。他精心寫出一篇反其道而行之的《過渡時代社會之道德》,準備在第三天,也就是星期一在長江左岸的漢口輔德中學禮堂演講。為了安全起見,雪茄去了一趟武昌,與在省國民政府擔當要職的兩個同學見面,通過他們與各強力部門進行溝通,確保梅外公發表演說的那一陣,不會發生有官方背景的騷亂。幾年前,雪茄初來武昌求學,正趕上出生于武昌江夏的京劇名角譚鑫培衣錦還鄉,說是還情於家鄉父老,可是想要獲得一張春滿園的票,比在六渡橋一帶的馬路上撿到金條還難。正是這兩個同學的激將,雪茄才冒昧過江找到梅外公的門下,請他賜贈幾張戲票。那一次,雪茄不僅得到了戲票,還認識了後來相親相愛的妻子愛梔。 雪落無聲,雪茄往來奔波了一整天,最終得到一個讓他哭笑不得的回復:梅外公早就應該這樣做,講學道德,教授規範,這些都是當局的倡導。在長江左右兩岸間來回穿梭的渡船有事沒事都是悠悠蕩蕩的,惟有船艙內滋生的各種好與不好、有趣和沒趣的消息,同江風一一樣奇快無比。 去的時候,雪茄在跳板上碰到馬鎮長。回來時,馬鎮長似乎仍等在跳板上同他說話。 「那個阿彩,你可要防著點,小心她來找你的麻煩喲!」愛聽說書的馬鎮長說起話來字正腔圓,「女人若是破罐子破摔,發起狠來可是真狠!」 在雪花紛紛的長江邊碰上故人,馬鎮長有些高興,一口氣不歇地說下去。夜裡醒來能在枕邊看到丈夫雪茄是阿彩惟一的夢想。只要能當一個有名有分的女人,哪怕這一生被雪茄壓得扁成一張皮,她也無怨無悔。假如過年時雪茄還不回去采她的花,唆她的蜜,仍舊讓她不陰不陽地守活寡,逼急了,她就先養野男人,再將雪家鬧得家破人亡。馬鎮長在天門口任職多年,六安、台肥都曾去過,隨後又悄悄地攢下一筆稅款,就是為了來武漢三鎮,見識一下總聽別人說的花花世界。馬鎮長再三說,自己這次來是雪大爹同意的,雪大爹不同意他血不會來,也不會寫了信交由他帶來。雪茄不是有意不請馬鎮長到家裡去,也不是因為明白梅外公不喜歡馬鎮長這一類有魚肉鄉里之嫌的人,說到底還是馬鎮長所說阿彩的一席話,讓他太難受了,以致把已到分娩關頭的愛梔都忘在了腦後。 雪茄被馬鎮長的話弄得恍恍惚惚,他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清醒過來發現路燈已亮了,才記起懷胎十月的愛梔仍在家裡,立刻風風火火地拔腿就跑。這天是星期六,梅外婆必須去教堂祈禱按照早上的約定,雪茄無論如何也要趕在梅外婆出門之前回來。雪茄沒有按時回家,梅外婆還是出門去了教堂。梅外婆出門不一會兒,雪檸就在愛梔肚子裡大鬧起來。留在家裡的梅外公毫無辦法,只能站在門口,一次次地請人送信,盼著梅外婆早點回來。梅外婆回家時,雪檸的半隻小腦袋已經伸到產道外面。梅外婆倒不驚慌,比起在醫院的那幾年,時常見到一條小腿或一隻小手伸出產道的驚險,那蓬過早顯露的濕漉漉的秀髮,幾乎就是一朵供人觀賞的燦爛墨菊一雖然在家裡,該做的事梅外婆都沒落下。雪茄進門就聞到一股很濃的血腥昧,卻不是發生意外,小生命雪檸已經平安地哭了好幾場。 雪檸出生不到三天,兩眼就齊齊睜開。賀喜的人都說,嬰兒一般都要到二十天左右才能睜開眼睛,最早的也得十天,並且兩隻眼睛還有先後之分。早早睜開眼睛的雪檸,還沒有讓人覺得異乎尋常。有人連連稱奇,是因為需要有合理的誇張和客套。 異乎尋常的雪檸出現在常娘娘到來後。那一天,正午的太陽溫暖宜人,兩個打魚人抬著一尾比人身短不了多少的紅鯉魚從江邊直接來到家門口。紅鯉魚還是活的,大尾巴像蒲扇一樣在空中甩得叭叭響。看見門口曬滿花花綠綠的尿片,打魚人便站在門外不停地叫:「活鯉魚發奶,活鯉魚發奶喲!」叫了幾聲,梅外婆和愛梔心動了,就讓常娘娘上前去招呼。大約就在常娘娘從打魚人手裡買下紅鯉魚時,睡得好好的雪檸哇地哭起來。這一哭就沒有止境,整整三天三夜,說歇下來也只是哭聲稍小一些,馬路上的人聽不見。夜深人靜時放開嗓門,一陣風就能將哭聲吹到遠處的水塔尖上。愛梔的乳頭細細的,挺挺的,常娘娘的乳頭粗粗的,綿綿的,在平時,一個優雅高貴,一個本分實在,總能夠十分恰當地塞在雪檸嘴裡,及時止住那些有理和無理的哭鬧。讀書知史的梅外公,什麼哭泣沒見過?國破家亡的,丟官去爵的,喪父喪母的,緣盡情斷的,哀毀骨立的,纏綿悱惻的,大慟無言的,長哭當歌的,悲憤莫名的——凡此種種竟然無法解釋雪檸不到一百天的人生。熬到第四天,雪檸總算不哭了。剛過幾天放心的日子,那種神秘深奧的哭泣又響起來。如此反復多次,人緣與名望極好的梅外公,陸續送出十兒封帖子,先是漢口,隨後擴展到漢陽和武昌,三鎮內外,專治疑難雜症的醫生郎中挨個請到了,號脈聽診,熬藥打針,能想到的病症都想過,能使用的辦法都用過,渾渾噩噩的雪檸仍舊想哭就哭,要鬧便鬧。一年下來,就連與梅外公交情最深的醫生郎中也開始推三擋四藉故不肯登門。家裡大部分人急得口舌生瘡,臉上長火嘴子,只有梅外婆處事不驚百事不煩:「想哭就哭吧,哭是笑的福音哩!」 誰也想不到,雪檸每次哭鬧都是因為魚。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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