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聖天門口 | 上頁 下頁 | |
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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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大爹越想越難受,將自己關在屋裡對著一箱箱的書籍、一堆堆的字畫,拼命地吼叫:「丟人啦,雪家的臉面從此往哪裡擱呀?」倒回去幾十年,天門口街上盡是抽鴉片煙的人,特別是上街的富人,家家戶戶都有幾杆鴉片槍。被雪家人捅破了當鎮長夢想的杭家人為顯示自己的執政能力,在縣裡誇下海口:半年之後,要將天門口一帶的鴉片掃得精光。杭家人說到做到,半年之後,從上街到下街,再無半個吸食鴉片之人。那一次,杭家人還是沒能當上鎮長,原因是他們的做法太殘酷了。那些由他們幫忙戒掉鴉片的人,一邊感謝杭家人,一邊又反對由杭家人出任鎮長。自那以後,多年來,天門口再無一個鴉片鬼。沒想到如今獨獨冒出一個阿彩,還是自己家的兒媳婦,且不說一旦煙癮上來了,什麼最丟臉她就會做什麼,光是街上那些人挖古時的口水,就能將雪家多少代的名聲一沖三千里,由西河到白蓮河,再到長江,徹底銷毀在太平洋裡。 那天傍晚,阿彩將最後一坨鴉片點上火,雪大奶出其不意地闖了進去。正在床上對著煙燈吹煙泡的阿彩沒有心思理睬。雪大奶做事也不太絕,等阿彩享受完了,才說往後的事由她來決定。抽過鴉片的阿彩顯得容光煥發,從床上爬起來時,還以為雪大奶會拿走煙槍、煙燈和煙盒。雪大奶做了一個手勢,站在身旁的丫鬟膽怯地繞到阿彩面前,將最方便到手的煙槍拿起來小心翼翼地遞給雪大奶。雪大奶的目光格外慈祥,她將煙槍從頭到尾看一遍,又從尾到頭看一遍。 雪大奶說:「是銀的,還雕著一對交頸鴛鴦。自己買的?」 阿彩一眨不眨地說:「家裡給的,他們怕我日後受窮,說是萬一過不下去了,將它送進當鋪,過半年日子沒問題。」 「真到那時候,恐怕你還會用它去換鴉片的。」雪大奶笑一笑,不等阿彩回答又說,「你真想去武漢?」 阿彩搶著說:「昨晚我還做夢,生了個大胖兒子。」 雪大奶不笑了:「你趁早將鴉片戒了!」 雪大奶語氣之堅決讓阿彩不由自主地哆嗦著。她將床上那些親過自己的嘴,碰過自己的乳頭,甚至還硌過自己屁股的物什,一件件地抓在手裡,低眉落眼地交給雪大奶。雪大奶扭頭一叫,等在門外的雪大爹撩開門簾伸進一隻手,將那些純銀做的煙具一一拿到手裡,連花園都不用去,就在阿彩的房門外,三下五除二,揮起煙槍砸煙盒,揮起煙盒砸煙燈,轉眼間,那些有花有朵的銀器就成了一堆稀巴爛。阿彩哭了起來,這是父親惟一留給她的東西。阿彩戴著頭巾哭泣的樣子讓雪大奶聯想到戲班子裡演青衣的女子,她拿出手帕舉向眉眼的過程尤其如此。阿彩邊哭邊訴,戒鴉片她早先試過多次,那滋味比洞房花燭夜被雪茄丟下不管還難受。今日不同了,她心裡只想雪茄,只要雪茄在身邊,肯定不會再想鴉片了。雪大奶沒有完全接受阿彩的說法,雪家的孫輩雖然還沒問世,但那是遲早的事,雪家不可能不讓孫輩問世,這也是女人出嫁到婆家,做個好媳婦的頭等大事。鴉片抽得太多的女人生不出好孩子,夫妻倆在一起時也沒能力盡興地伺候丈夫。雪大奶這又軟又硬的話,逼得阿彩鄭重地點頭答應了。 二 戒鴉片時的阿彩,除了那塊頭巾,身上沒有一處整齊。若不是雪大奶提醒:「還想去武漢嗎?」阿彩早就鬆開牙關倒在地上打滾了。最難熬的第七天晚上,阿彩被內心對鴉片的渴望折磨得實在受不了,雪大奶死勁掐她的大腿也沒用,身體一歪,就地結結實實滾了幾滾,嚎叫著:誰給她鴉片,哪怕是要她當婢做妾送春賣笑都願意。心如鐵石的雪大奶不理會阿彩的瘋狂,她發現,任由阿彩折騰得翻天覆地,那塊頭巾始終牢牢地戴在頭上。 雪大奶站起來走近阿彩:「這頭巾有什麼用處,丟了它吧!」 阿彩嚎叫著回答:「我沒有氣力想這事,讓我再抽最後一回吧!就一口呀,你們也不答應嗎?」 雪大爹勃然大怒:「鴉片到底好在哪裡?它是用詩詞歌賦做的?還是用黃金白銀做的?」 阿彩抹了一把鼻涕:「那些東西都不是活人心尖上的肉。心尖上的肉想抽一口,我也沒辦法!」 這天晚上,心情茫然的雪大爹一個人在小街上散心。 小街的暗處閃出一個人影,走近了才看清是杭九楓。 「我有一個上聯,你想不想對下聯?」 雪大爹說:「杭家人只會來比大糞還粗俗的那一套。」 杭九楓不在意:「這上聯是,半夏當歸生地不如熟地。」 雪大爹掩不住驚訝:「這些都是中藥名字呀!」 杭九楓得意起來:「這是我家老太爺想出來的,專門整那些賣鴉片的傢伙!誰答不出來,就得綁上石頭往鬼魚潭裡跳,所以那些賣鴉片的傢伙才不敢往這一方走。」 雪大爹說:「你家的事莫對我說,說了我也聽不進去。」 杭九楓說:「那好,我們對對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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