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聖天門口 | 上頁 下頁


  馬鎮長的妻子過來報信,請來幫忙的那些人一齊喧嘩起來:「拜堂成親的喜酒剛煮熱就要生孩子,這才叫雙喜臨門。」雪大爹也笑,他從書房裡取出一小坨鴉片,讓馬鎮長的妻子回去化成水給阿彩喝了。天剛剛黑,該準備的都準備好了,雪大爹吩咐新郎手掇紅蠟燭,腳踏梯子步步高升地點燃紅燈籠時,才發現雪茄不見了。查問起來,只有新買的、丫鬟記得雪茄曾經去馬鎮長家看過阿彩。雪家人忍著不去打攪阿彩,找了兩遍發現情況不對頭,這才讓雪大奶過去。雪大奶心裡急得翻江倒海,阿彩反而鎮靜自若地說:「世上又多了一個負心郎,雪茄肯定逃婚走了。」疑慮難解之際,雪大爹想起雪茄交上來的那只封包。他從一大堆封包中找到它,打開一看,好好的人頓時變苕(注:苕,鄂東方言,意思與北方方百中的傻或傻子相同)了。消息傳開,雪大奶也不相信:阿彩屁股的樣子,乳房的樣子,甚至兩腿之根最深處的粉紅色產門她都看見了,滿頭的黃癩痢又如何會看走眼!望著滿屋子賀喜的客人,還有在街上打野(注:打野,鄂東方言,看熱鬧及起哄的意思)的許多鄉鄰,雪大爹忍著內心的煎熬,一邊罵雪茄為何不死,若是死了,還可以讓阿彩抱著枕頭拜堂,一邊同雪大奶商量,依照風俗火速找一個小女孩來代替雪茄拜堂。上街的富人家不肯讓女兒做這種別人生孩子,自己撿胞衣的事。下街的窮人家倒是願意,雪大奶卻不願意,最後才我到在鎮上打更的段三國家的大女兒絲絲。

  那天晚上光是記在彩禮簿上有名有姓的客人就有一百掛零。雪大爹早先懷著好心情來操辦這場婚事,此時此刻心情不好了,擺上桌子的酒菜並沒有改變。幾杯酒下去,就有不知情的人站起來說:「雪家是不是娶回一個癩痢婆,想看一眼都不讓!」放在別的婚宴上,主人會將新娘叫出來給大家敬上一杯酒,那些口口聲聲說新娘是癩痢婆的人馬上會說,難怪我們這些凡人見不著,原來新娘子長得像仙女。接下來一定是滿堂喝彩聲。雪大爹就怕客人們這樣鬧,類似的話題剛一起來,他便趕緊站起來作揖說,雪茄有急事去了武漢,希望大家理解阿彩,不到之處日後再彌補。客人們還沒安撫好,那些聚在外面打野的人又一齊叫起來:「癩痢婆,做新娘,滿頭金子沒法藏。別的新娘下面癢,癩痢新娘癢頭上。癩痢越癢心越慌,低聲細語叫新郎。新郎不知癩痢苦,反說客人一走就上床。」雪大爹心裡難過,拿上零錢,出門去將那些人打發了。一批剛走又來了一批,客人當中先醉的那些也跟著亂叫。

  雪大爹正要繼續散錢,身後就傳來一聲斷喝:「你們不是要看癩痢新娘嗎?就讓你們看個夠!」

  阿彩身著紅色繡花緞面旗袍,威風凜凜地站在擺滿酒桌的大廳上,她將蓋頭往下一扯,正在鬧酒的人立即變得鴉雀無聲。「不錯,我是癩痢。你們不喜歡癩痢,我也不喜歡它。今日的事今日了。從明日起,不管是誰,也不管是當面還是背後,只要是朝我指指點點的,我就要拿上快刀上他家去,要麼是他將我的頭砍下來,要麼是我將他的頭砍下來。」阿彩說完話,隨手拿起一隻酒杯,挨個上每張桌前敬酒。除了杭大爹,只要阿彩一走近,所有的人全都誠惶誠恐地站起來。

  喝完酒,阿彩將蓋頭重新蓋好,再問大家:「我有癩痢嗎?」

  「阿彩這麼漂亮不會長那種東西!」四周的人正在七零八落地回答。

  本來不想來喝這喜酒的杭大爹猛地掀翻面前桌子:「我也把話說在前面,自癩痢強,黃癩痢狠,白癩痢和黃癩痢長在一起也強不過我們杭家!」杭大爹帶著家裡的人揚長而去時,還憤憤不平地說:「在天門口,誰也莫想同杭家人鬥狠。」被杭大爹帶在身邊的杭九楓不想走,為此,杭大爹飛起一腳將其踢出老遠。

  由於沒有人來聽房,夜裡的雪家很安靜。雪大爹將幾本醫書和藥書對照著看了又看,然後同雪大奶說好,不管阿彩願不願意,一定要送她去縣城裡看郎中。三朝過了,又過了滿月。阿彩往縣城走了兩趟,吃完二十幾付藥,第三次去縣城時,白須飄逸的張老先生託病不肯出面,接待他們的是其兒子小張先生。子承父業的張郎中歎氣說,但凡癩痢都會長根,其根長在皮上,不僅可治,還能重新長出黑髮來。再進一步,癩痢根就會往肉裡長,那樣癩痢就會將皮全吃了,雖然還可以治,治好了也是一頭斑禿。像阿彩這樣的癩痢,不僅吃光了皮,肉也吃光了,每一條根都像蛇信子那樣直往骨髓裡鑽,這洗髓生精之法,只有神仙才會,肉體凡胎的郎中無能為力。就在雪大爹表現出難以言表的痛苦時,阿彩也說了實話,廣西那邊的郎中也早有斷言,否則,以她家的錢財,如何會讓獨生女兒頂著一頭羞辱從小到大。

  差不多兩個月時,雪茄的親筆信回來了。

  雪茄沒有再讀書,而是經過武漢三鎮最有學問的梅老先生介紹,在湖北省教育廳漢口分部找到一份工作。去武漢的路雪大爹走過許多趟,他很清楚,從天門口到縣城得一天,到相鄰的浠水縣得走半天水路加一天旱路,第四天傍晚才能到達有小火輪開往武漢的蘭溪碼頭。上水船跑不快,到武漢還得一天一夜。如果順利,來回一趟,僅在路上就要十天十夜。

  雪茄的信一到,阿彩就放出話,要去武漢與丈夫圓房。

  又過了兩天,阿彩早上過來請安,當面提起去武漢的事。雪大奶陰著臉厲聲說了句:「也只有你敢這樣想!」自此以後雪大爹便不斷地預言:阿彩心裡憋著許多東西,遲早會鬧出什麼大事來。

  雪大奶對阿彩很不屑,奠看雪家人丁不多,阿彩若敢做出格的事,一人一口痰照樣能淹死她。一家人不爽不快地過到天黑,雪大爹飯也不想吃,早早地睡下了。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覺,醒來時,雪大奶正在床前解衣服上的扣子。雪大爹盯著看了一陣,雪大奶不好意思起來,她將布袋一樣的一對乳房藏到燈影裡:「別人一老,什麼都變鈍了,就你不同,眼神快得像刀子。」雪大爹忽然翻身起床,不著邊際地說,白天用過的毛筆忘了用清水泡上。

  雪大爹披上衣服,掇著煤油燈,剛走到書房門口,冷不防躥出一個人來與自己撞了個滿懷。不等喝問,那人已跪在面前。雪大爹抬起腳,將那人的下巴勾起來,才發現是阿彩房裡的、丫鬟。再看她手裡拿的東西,竟是那包藏了多時,專門留著治肚子痛的鴉片。雪大爹一腳踢過去,阿彩屋裡的丫鬟在地上打了個滾,爬起來重新跪下哭泣:阿彩從廣西帶來的鴉片抽完了,逼著她過來偷。雪大爹想起雪茄逃婚的那晚,自己曾經從書房裡拿了些鴉片給阿彩化水喝,終於咬著牙將一句憋了很久的話罵出來:

  「癩痢婆,沒想到你是五毒俱全!」

  雪大爹氣急敗壞地回到屋裡,沖著雪大奶嚷嚷,要派人去武漢,讓雪茄早些回來,就算人不能回,也要寫封休書,與阿彩斷絕關係。雪大奶顧不上心頭的恨,搶上來揮起柔軟的拳頭在雪大爹胸前胸後捶打一番,等他氣順了才說:「若不是怕髒了自己的手,我非要將阿彩頭上的癩痢一顆顆地摳下來。」媳婦的事自然總是由婆婆來管,雪大奶要做到仁至義盡,她讓雪大爹將那包險些被偷走的鴉片盡數交給阿彩屋裡的丫鬟,並要她轉告阿彩:「這是她在雪家抽的最後一包鴉片。希望她能顧及雪家的臉面,還有自己這輩子的幸福。」雪大奶不讓雪大爹過問這事,一切都由她來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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