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聖天門口 | 上頁 下頁


  阿彩的身子哆嗦一下,臉上迅速起了緋紅,像那天上的雲霞,不用風吹人攆,一會兒工夫便越過脖子漫過乳房,就連腰肢以下的屁股也紅潤了許多。羞過了,阿彩才小聲回應。

  「我這樣子,只怕少爺會嫌棄。」

  阿彩刻意模仿的天門口方言中夾雜著濃濃的廣西鳥語,聽起來非常入耳。雪大奶記得自己為此曾將阿彩摟在懷裡,撫著阿彩的頭好好地親熱了一番。雪大奶看到的這些,在一段時間裡,激動了雪家所有的人。或男或女,大家都在盡情享受著這份十全十美,並在心裡歡慶。雪茄沒有像雪大爹那樣非要到三十歲,在他二十歲那年,十五歲的阿彩便從天而降。

  趁著內心泛起的美意,雪大奶從阿彩的腰肢與屁股面前走開,趕緊對雪大爹說,她已經找到一個好兒媳婦,阿彩已經答應嫁給雪茄了。雪大爹還要考慮如何不讓別人覺得,這樣做是沖著阿彩的父親留在天門口的家業與錢財。雪大奶容不得丈夫此時此刻的猶豫不決,她將阿彩從頭到腳的樣子細細描述了一遍。一開始雪大爹還想阻止,不讓雪大奶往下說:假如阿彩真的做了兒媳婦,今日說的這些就有亂倫的意味。雪大奶說起的乳房一下子吸引住他。雪大奶每說一句,雪大爹就在心裡想,這不就是年輕時的雪大奶嗎?後來說到腰肢,雪大爹更是心無二用,拼命將那個嫩得像五月裡孵出殼的小鴨一般的妻子,一點點地從腦子裡掏出來。雪大奶當然要往下說,她覺得阿彩的屁股白天可比太陽,夜裡可比月亮,這樣好的東西不對丈夫說說,就是做妻子的過錯。女人說,男人聽,不知不覺中,雪大爹將雪大奶摟進自己懷裡。

  「我最好看時的屁股也沒有阿彩的屁股好看。」

  「這是你說的。我只看過你的屁股。」

  說話時,雪大爹已經輕車熟路地脫光雪大奶身上的衣物。

  阿彩進雪家門後第三天,還沒有將頭上的包巾取下來。丫鬟楊桃覺得奇怪,免不了在雪大奶面前嘀咕了一句。雪大奶也沒當回事,但她還是回頭對雪大爹說了。雪大爹毫不在意,反說雪大奶少見多怪,南方女子受了蠻夷影響,上面紮五彩頭巾,中間穿露臍短褂,下面的褲腿更蹊蹺,簡直就是姐姐錯穿妹妹衣,不少一截就不肯上身。二人正在說話,丫鬟楊桃笑嘻嘻地跑進來。不等他們詢問,楊桃主動說:「少爺在生我的氣,說我不該笑話廣西人愛吃老鼠和蛇。」聽到這話,雪大奶趕緊從手邊的糖罐裡摸出一坨冰糖塞進嘴裡,壓住那陣突然冒出來的噁心:「還沒睡到一個枕頭上,就這麼向著她,往後成了小夫妻,心裡還記不記得另有二老雙親呀?」聽到這樣的取笑,緊隨楊桃追逐而來的雪茄只有羞的份,哪還敢說二話。一場笑話之後,再也沒有人提及阿彩頭上的那塊包巾了。

  因為風俗的緣故,喝喜酒的前幾天,阿彩暫時借住在與雪家有知遇之恩的馬鎮長家裡。

  太陽走得很慢。聚集在前廳,單等天黑之後抬著花轎上馬鎮長家接人的轎夫們,正在吆喝著催促太陽快些下山。綢布店的夥計探頭走進書房,告訴雪茄,杭九楓有事找他。被突如其來的喜豔之事弄亂了心緒的雪茄,竟然聽信了這個八歲男孩的召喚,立即來到大門口。

  「真可惜,你娶的阿彩是個癩痢婆。我明白你不會娶癩痢婆,才對你說實話。本來我只想趴在馬鎮長家的後窗上過把眼睛癮,看看新娘子如何洗香澡,換嫁衣。沒想到藏著那麼大的秘密。阿彩將頭巾摘下來時,我看花了眼,還以為她頂著一隻金碗。我不騙你,阿彩頭頂上全是癩痢,只有靠脖子一帶才有半圈黑毛。要不是北風從外面往屋裡吹,那麼多的癩痢一定和死魚一樣的腥。我說嘛,就憑阿彩這副身子,何苦要跑那樣遠的路,將自己草草嫁了。她剛洗完澡,你快點趕過去看,肚臍眼裡一定還有水。」

  杭九楓說完就走。雪茄也不遲疑,轉身跑到雪大奶屋裡,直截了當地問,誰在侍候阿彩洗澡換衣服。雪大奶不瞭解內情,笑著說:「阿彩不習慣洗澡時有人在身邊,她那身子先前我已經看過一次,足夠你饞上一輩子的。女人就是這樣,等過了今晚,如果沒有男人在身邊看著,就是用花露水洗澡也會覺得沒意思。」懷著一肚子苦水的雪茄出了大門,一溜小跑來到馬鎮長家。馬鎮長的妻子和雪家新買的丫鬟都在。雪茄一邊敲阿彩的門一邊讓她們躲遠一些。

  雪茄進屋時,阿彩果然還在床上。她一扭腰肢,露出一隻光溜溜的肩膀:「不是說喝喜酒之前新郎新娘不能見面嗎?」雪茄想說自己來是有目的的,又覺得難於啟齒。阿彩揚起情色迷迷的跟神說:「既然來了,就莫在那裡幹站著。」阿彩挪挪身子,空出半個床鋪,同時露出半個雪白的身子。雪茄全身顫動起來。他無法相信,如此多情的阿彩竟長著與其美貌不共戴天的黃癩痢。猶豫之下,雪茄不由自主地捉住了那只細嫩的手臂:「我也不想等到半夜了!」阿彩應聲將身上的被子全部撩開,仰面朝天地倒在床上。雪茄的身子已經失去控制,發硬的心跳起老高,同喉結一起堵得他喘不過氣來。就在雪茄將要豁出去之際,杭九楓在窗戶外面高叫一聲:「快看癩痢!」雪茄的神經繃得緊緊的,伸得筆直的手,突然改變方向,越過阿彩身上所有使人心花怒放的地方,猛地扯下那塊頭巾。

  一道異樣光澤閃了一下,阿彩頭上真有那種窮人們常吃的玉米餅一樣的東西。

  雪茄垂頭喪氣地轉過身,慢慢向門口走去。

  「你不能這樣!不要丟下我不管!」在雪茄跨過門檻後,阿彩開始放潑,「你敢丟我的人,我會讓你不得好死!」

  從馬鎮長家出來,碰上早就等在外面的杭九楓。雪茄心裡不好受,免不了呵斥幾句,埋怨他不該管這份閒事。雖然只有八歲,杭九楓卻不服氣,當面貶斥雪茄,說他表面上知書達理,實際上是虛情假意。

  「如果我說錯了,雪大少爺就該回去喝喜酒拜花堂,乖乖地同阿彩圓房,讓她破身顯紅鼓起大肚子。」

  雪茄聽著這話心裡就冒火,說出來的話更難聽了:「你若是喜歡,我可以將她養幾年,等你長到能翻雲覆雨時再送給你!」

  「這可是雪大少爺親口說的,我也沒有綁你的肉票!」

  杭九楓像是撿了寶物,一個人在那飄蕩著花露水香的門口站了好半天。

  雪茄沒有理睬杭九楓,他將半裡長的小街當成從天門口到武漢的路程來走。半路上還拐進綢布店,用那記帳的紙墨筆硯,心情沉重地寫了一封信。好不容易回到家裡,雪大爹正在客廳裡同前來道喜的人說話。當著客人的面,雪茄將信交到雪大爹手裡。封好的信恰似送喜禮的封包。雪大爹正在高興,沒有察覺交到自己手中的封包中競然隱藏著這個家庭裡從未有過的陰謀。他揮揮手讓雪茄退下去,這兒全是長輩,不是晚輩說話的地方。雪大爹後來非常懊惱。每逢為這事自省時,他就歎息地告誡家裡人,天門口之事,十分喜裡一定有三分憂,十分憂中也一定會有三分喜,所以不管遇到何種情形,都不能亂了方寸。

  小雪節後的那場喜慶,是從阿彩聲聲叫喚肚子疼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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