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農民作家 | 上頁 下頁
十二


  徐局長已到了,見孫仲望來,忙將他介紹給旁邊的兩個人,說:「這就是《偷兒記》的原作者,農民作家孫仲望。」這兩個人,一個是分管文教的縣委葉副書記,另一個就是寫《勝天歌》的汪部長。葉書記問他多大歲數了。孫仲望說五十二歲剛滿,吃五十三歲的飯。又問了孫仲望家裡有幾口人,幾頭豬,年收入多少,兒媳婦實行計劃生育了沒有,為什麼要寫《偷兒記》。孫仲望一一作了回答。葉書記對他的回答很滿意,要汪部長組織一批筆桿子,將農村迫切需要精神產品的情況好好報導一番。徐局長又介紹毛主任和華文賢。葉書記說他知道華文賢,他販過一批不合格的中藥材,為這事我愛人還專門跑了一趟西河鎮。孫仲望立即想起那天在華文賢家見到的那個從前的女演員。葉書記又指著毛主任說,小毛以前在水庫工地當廣播員,將紅旗卷起農奴戟,念成紅旗卷起農奴戳。說得毛主任露出難堪相來。

  開鑼時,葉書記招呼孫仲望坐到身邊,毛主任被擠到後排緊挨葉書記的座位坐下,每逢演員演得不入戲時,他就在葉書記的腦後說這兒本該如何如何。演到最後一場,王家老爹的兒媳婦開始唱那核心唱段時,毛主任說,真正演出時,演員要裸體。葉書記一怔,問孫仲望怎麼要這樣寫。孫仲望說原稿沒有,是後來改時添的。毛主任忙說,修改時是我執的筆。葉書記說,誰讓這樣改的,這不成了精神污染嗎?旁邊的徐局長忙說,是省裡楊主任的意見。葉書記這才不吭聲了。

  看完戲,孫仲望有些激動。夏團長過來問演得如何,他一連說了三聲好。葉書記卻說,我怎麼有一種酸溜溜、哭不出來的感覺。毛主任說,真正的悲劇就是要那種讓人想哭哭不出來的效果。華文賢說,古文上有句話叫大悲無淚。一直沒說話的汪部長開了口,說大悲無淚的下半句是大辯不語,那年審判張春橋時,他就顯著這種臭樣子。

  說了一陣話,便由徐局長作正式小結,表揚了一批人,其中有演兒媳婦的許小文。還讓全體劇組人向帶病堅持工作的孫仲望學習。

  趁大家都聽徐局長講話時,孫仲望瞅空問夏團長,怎麼將女主角派給了許小文。夏團長說,也不知她怎麼將楊主任活動出來,打電話舉薦她挑大樑。

  中午,劇團辦了幾桌酒菜,宴請參加合排的全體人員。徐局長吩咐,專門為孫仲望做一條武昌魚。孫仲望攔住要去廚房的夏團長,說他的病已經好了,不能再搞特殊化。大家聽說後,都說心肌炎好得這樣快,真是一個奇跡。孫仲望心虛,當場紅了臉。幸虧葉書記說,他最瞭解農民,平常小病不吃藥,身上沒有抗藥性,所以吃藥時見效快。

  從這天下午起,孫仲望也開始往劇團跑,不用看戲,光看劇團那麼多好看的女人,心裡也舒服極了。夏團長很歡迎他去,說他一露面毛主任就狂妄自大不起來,灰溜溜的,變得主不是主,客不是客。他留心一看,果然是真的。有些地方演員把握不准,毛主任就上去給他們講戲。好幾次,毛主任先說的是「我寫這段戲時是這樣考慮的」,說了半截又改口,說「我們寫這段戲時」如何如何。演員都不愛毛主任指手畫腳的樣子,特別是許小文,常常把毛主任晾在一邊,跑過來問孫仲望。氣得毛主任藉故將油印的劇本撕了三本。

  孫仲望一忙,就發現不了毛主任和華文賢在一旁咕。

  那天晚上,華文賢沒有回招待所睡。直到第二天上午才在劇團見到他。孫仲望問緣由,華文賢說夜裡在毛主任家宵夜,喝醉了酒,就在毛主任家的長沙發上睡了一夜。

  十點半時,有人喊孫仲望接電話。是趙宣傳委從鎮上打來的,說孫仲望家的牛讓人偷走了,他媳婦要他趕快回去找牛。

  14

  孫仲望與毛主任、夏團長說明情況。夏團長還想挽留他,但毛主任一口答應放他回家找牛,還答應將情況向徐局長彙報。華文賢也慫恿他越早回去越好,牛是農民的寶貝,寶貝丟了哪有不找回之理。

  臨走時,毛主任將孫仲望的誤工補助,用自己的工資先墊付了。孫仲望想回家找牛要花錢,而且馬上要過元旦了,又得花錢,便收下了。

  孫仲望到家時,天快黑了,媳婦正在堂屋裡急得團團轉。見了他,媳婦眼淚淚水婆娑地說,夜裡將牛欄鎖得好好的,天亮後起來倒糞桶,見牛欄門開了,而且地上有一排新鮮牛蹄印子,兒子又到武漢做工去了,沒辦法才求趙宣傳委給他打電話。

  孫仲望喝了一口水就出門去找,找了一個通宵,也沒見到牛的蹤跡。回家吃了早飯,又帶上媳婦準備的乾糧到遠處去找。找了一個星期,一根牛毛也沒發現。一頭牛上千塊錢,孫仲望以為這回蝕大財蝕定了。回到家,媳婦遞上一封信,信裡叫他別為牛的事著急,半個月後,准保原封不動地還他。末尾未署名。孫仲望想,說不定人家是將這條黃枯偷去給母牛配種,或者是無牛戶將牛偷借去犁田犁地,這樣的事,時常發生。有了這線希望,孫仲望索性不找了,在家死等。

  想通後,孫仲望心裡寬鬆了。洗個澡,換了衣服,就到鎮文化站去逛逛。

  文化站長見他後問:「牛找著了?」孫仲望說:「還沒有。不過有點線索了。」文化站長說:「其實有沒有牛,對你都無所謂了。你和華文賢馬上要到縣裡去當合同製作家,還要牛幹什麼。」孫仲望說:「站長,你別挖苦我。」文化站長說:「你別瞞我,華文賢的媳婦從縣裡回來後,就跟我說,她丈夫要到縣裡工作了。我想《偷兒記》的主要功勞是你的,華文賢能去,那你更能去了。」孫仲望一愣,說:「我真的一點風聲也沒聽到。」文化站長說:「真是這樣,你可就要當心點,別讓他人將桃子摘去了。我聽說,毛主任有點排擠你,是不是?」孫仲望點點頭,文化站長說:「事故可能就出在這兒。牛真的丟了還可以想法再弄一條回。可這找工作的事,你得楔而不舍地找到底,不能錯過任何機會。」

  孫仲望謝過文化站長的提醒,回家和媳婦說這事。媳婦說她也聽見傳聞了,只是這幾天忙著找牛,顧不上說這事。孫仲望批評媳婦連主和次都分不清。他匆忙打點好行李,去趕回縣城的末班車。

  車到縣城時,到處是亮晃晃的電燈。到招待所一打聽,華文賢仍住在原房間,他的鋪毛主任並沒有退。服務員認得孫仲望,就放他進了屋。

  華文賢不在,桌上放著一張印得很漂亮的節目單。「大型現代黃梅戲《偷兒記》」幾個字是燙金的,燦爛得很。孫仲望打開節目單,見編劇位置上印著三個名字,毛主任的名字在最前面,後面還帶括號,括號裡面有執筆兩個字。華文賢的名字放在第二,孫仲望的名字排在最後。節目單後面還有毛主任寫的一篇創作體會。孫仲望看了一遍,發現毛主任很會編,將他的都編到自己身上去了。

  孫仲望肚子餓,就在房間裡找吃的。一拉抽屜,見到一份抄得好好的申請書。是華文賢寫的,他果真想來縣裡當合同製作家。申請書上面毛主任已簽了「同意華文賢同志的申請,請轉呈徐局長」等一行文字。孫仲望拿起桌上的筆,正準備在毛主任的簽字前面加個「不」字,想了一陣,終於沒有寫。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