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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12

  寫到第四場後,毛主任執意拼命將劇中人往死路上領,孫仲望一點辦法也沒有。華文賢對毛主任的話言聽計從,搞得孫仲望只能做一個吃閒飯的。閑得過意不去時,他就掃掃地,倒煙灰缸,打開水。碰到有字三個人都不會寫時,就趕忙幫著查字典。有一次,毛主任對他說:「這幾天沒你的事,你可以回去看看,當心你媳婦又出事了。」華文賢也說:「順便給我捎幾件冬天的衣服來。」孫仲望說:「你們是不是想剝奪我的著作權?」這以後,毛主任就再也沒叫他回去了。倒是華文賢吵著要回去一趟,但是毛主任死活不准假。

  這天下午,華文賢和毛主任正在寫王家老爹的兒媳婦臨死前的一段唱詞,房門被人敲響了。孫仲望開開門,門口站著華文賢的媳婦。

  毛主任見了非常客氣,親自將華文賢夫妻倆到隔壁房間安頓下來,還說條件不好,願意的話,請多住幾天。

  此一回,彼一回,兩相比較,孫仲望心裡很難受,不願過去看。他翻了翻毛主任寫過的稿紙,見王家老爹兒媳婦的那個核心唱段剛寫完,整整寫了三頁稿紙。

  毛主任回房時,孫仲望還沒看完那個核心唱段。毛主任問:「寫得怎樣?」孫仲望說:「像詩。」毛主任說:「你還有點鑒賞力,我就是要寫出詩情畫意來。」孫仲望說:「只怕鄉里人聽不懂這些戲文。」毛主任說:「我向來不去遷就愚昧,我的目標就是上省裡去奪塊金牌回。」孫仲望說:「我當初寫這個戲時,老在想怎樣寫鄉親們喜歡看。」毛主任臉紅了:「現在是我在寫,我是專業作家,不是農民作家。」毛主任的聲音很高,驚得華文賢光著上身跑過來,見孫仲望在沙發裡坐著低頭不語,又折回去了。

  毛主任趴在桌上沙沙地寫著,一句話也沒同孫仲望商議。孫仲望呆坐在那裡想著心事。

  開飯的鐘聲響後,毛主任親自去叫華文賢和他媳婦吃飯。到了餐廳,還沒坐下,毛主任就招呼服務員來一條武昌魚。媳婦聽華文賢介紹武昌魚的來歷和特點後,就說:「多謝毛主任的看重。」毛主任說:「沒什麼,我只是怕大名鼎鼎的農民作家的夫人,來縣裡沒吃上武昌魚,也跑去尋死!」華文賢的媳婦說:「為了一條魚沒吃到口,跑去尋死,這也太不把命當命了!」華文賢暗拉了媳婦一把,媳婦會意,不再說了。

  孫仲望一句話也沒說,等服務員端來武昌魚時,他趕著起身去接。盤子到他手裡以後,忽地一歪,一條武昌魚跑到地上去了。

  孫仲望說:「大家莫怪,我失手了。」毛主任看也不看他,說:「沒關係,服務員,再上一條。」服務員去去就回,說:「武昌魚沒有了,別的魚要不要?」毛主任說:「不,只要武昌魚!」毛主任一擱筷子,要領他們到街上餐館裡去找。孫仲望心裡難受,不想去。毛主任說:「本來我沒這個權利,是你媳婦幫我爭取到的。你不去,不就辜負了她的一片苦心。再說,她上次來沒吃著武昌魚,你可以代她吃嘛!」孫仲望只好跟著去了。

  找了幾家餐館,都說沒有武昌魚。毛主任發誓,就是找遍縣城也要找到武昌魚。後來終於找到了,孫仲望一口也沒吃。回來的路上,華文賢的媳婦說:「其實,武昌魚還沒有鰱子好吃,嫩嫩的,一點口勁也沒有。」華文賢說:「早知這樣,還不如給你來個土豆燒牛肉。」毛主任說:「舌頭不一樣。不過吃多了就能區別出好歹來。」華文賢的媳婦說:「那毛主任你是狗舌頭。」毛主任說:「我待你這樣好,你還罵我?」華文賢的媳婦接著說:「我們是豬舌頭,只配吃粗糠爛食。」毛主任說:「難怪老華有這麼多生動的戲劇語言,原來都是你在枕邊教的呀!」

  孫仲望聽不下去,在頭裡走了。回房後倒頭就睡。

  13

  半夜醒來,孫仲望口渴得厲害,頭也很重。他爬起來拿起水瓶一搖,是空的,再搖另一瓶,有水,卻不多。正待往杯子裡倒,毛主任在桌子那邊說:「做夢也想吃呀喝的。留給我,我還要熬通宵呢。明天劇本要上排練場,就只執筆的老毛著急!」孫仲望放下水瓶,走到衛生間接了幾口自來水喝下去。再睡時,身上更難受。

  毛主任熬了一個通宵,將劇本改完,天亮時才上床睡。到七點半時,隔壁華文賢夫妻倆也不見起床。孫仲望勉強走到餐廳,喝了一碗粥,就又一個人回房裡睡下。

  九點時,毛主任起床,叫上華文賢和他媳婦,上街過早。他們走時,孫仲望迷迷糊糊的,聽有人叫了他一聲,卻答應不出來。華文賢將媳婦送到車站後,就和毛主任一起到劇團去了。

  到了十一點,徐局長在劇團打電話到招待所,讓孫仲望中午到劇團吃飯。服務員來傳達時,孫仲望求她給文化局小杜打個電話。

  小杜來到招待所,見孫仲望這個樣子大吃一驚,趕忙給徐局長打電話。不一會兒,徐局長就坐小汽車來了,見面就說:「你沒去看排練,我還當你在鬧情緒呢!」小杜說:「是小毛說的吧?他專愛過河拆橋,貪天功為己有。」徐局長說:「你不要這樣說,《偷兒記》不僅僅是老孫個人的成績,它是各方面齊心協力的結果。」說著,他招呼孫仲望上車,到醫院去看病。在車上,徐局長吩咐小杜,該用的藥儘管用,藥費在發展黃梅戲專項資金裡開支。徐局長將孫仲望送到醫院門口,就坐車回去了。

  小杜領孫仲望到門診上找醫生看過,知道沒什麼大問題,只是感染風寒而已。醫生開處方時,小杜俯在他耳邊說了一陣。醫生點頭給開了一個很大的處方。小杜去藥房拿藥,竟是氣喘喘地搬來兩隻紙箱。小杜將一隻紙箱遞給孫仲望,另一隻她放在一個和她挺熟的護士那兒。小杜對孫仲望說,她給他開了五瓶補腦汁,希望能幫助他寫出比《偷兒記》更好的劇本,是獨立完成的,不用毛主任插手,為他自己,也為她爭口氣。小杜還讓孫仲望對別人說,他害的是急性心肌炎。走到醫院門口,徐局長的小汽車已等在那兒。

  下午,徐局長來招待所看孫仲望。徐局長親手倒了杯水給孫仲望吃藥,還問他想吃點什麼。孫仲望想也不想就說:「我要吃武昌魚,一餐一條。」徐局長對毛主任說:「老孫有什麼要求,你不用請示,直接去辦就行。」毛主任眨眨眼睛嗯了一聲。

  劇本改好後,毛主任就不來招待所住。所以孫仲望和華文賢又搬回兩人間,孫仲望將電視機要回來了。毛主任和華文賢天天往劇團裡跑。孫仲望就一個人在房間看電視,《雪山飛狐》播完了,《天龍八部》剛剛開始。

  看了三天三夜電視,孫仲望感到有些心煩,武昌魚也吃得膩了,一動筷子就覺得腥味難聞。小杜卻要他最少裝一個星期,不然就不像心肌炎。

  這天早上,華文賢無意中說今天合排《偷兒記》。孫仲望很想看看自己寫的戲,被演成什麼模樣了,便偷偷跟在華文賢後面,到了劇團排練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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