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寂寞歌唱 | 上頁 下頁
十一


  「我還不夠這個資格。再說,我也捨不得廠裡為這事花錢,專門配一架飛機。」

  林茂也笑起來。好長時間了,這是他們倆第一次面對面地笑。林茂覺得自己也該有所表示,就讓何友諒同他一起處理兩個車間打架的事。

  李大華已將兩個車間的正副主任都叫到了會議室。林茂和何友諒進去時,加工車間主任胡樂樂正同裝配車間主任金水橋在相互對罵。胡樂樂雖然是女人,嘴巴卻厲害得很,每一輪對罵金水橋都處在下風。金水橋說加工車間的人是土匪,胡樂樂說裝配車間的人是慣賊。金水橋說加工車間是雞窩,胡樂樂說裝配車間是鴨棚。金水橋說沒有裝配車間,加工車間就是只知吃不知拉的苕。胡樂樂說沒有加工車間,裝配車間就只能拉自己的大腸。林茂說了兩遍他倆還沒住口,何友諒忽然上去一把將他倆扯到會議室中間站著,說你們乾脆再打一架定個輸贏。胡樂樂和金水橋只挺了一會兒就蔫了。何友諒又將他倆接到一條長椅上坐下,自己坐在二人中間。

  林茂要他們說,到底是哪一方先動的手,雙方爭執了半天後才弄清,先動手的是廠外的一個男人。那男人是最先發現零件被偷的女車工的丈夫,因為妻子中午沒有回去吃飯,就來廠看看,沒想到正趕上別人用髒話說他妻子,他二話沒說撿起一塊廢鐵將罵得最凶的那人的頭砸破了。這以後才引起混戰。何友諒則追問裝配車間,是誰出主意讓到加工車間偷零件的。金水橋矢口否認有預謀,說這完全是工人們自己要幹的。何友諒冷笑起來,說若是偷一兩個零件他還能相信是個人行為,可能是在裝配時將零件弄壞了,想偷偷補上,兔得到時查出來得賠償。但是整箱整批的偷,硬說是一個人幹的,鬼都不會相信。

  林茂聽何友諒一說,心裡也明白了。他上任後對各車間實行了全面承包。材料是死的,由廠裡通過各個環節發到車間,車間賺起的只是加工費。但是,若將材料弄廢了,各個車間只能用加工費來抵,一個弄成廢品的小零件,得用許多有效工時才能相抵,所以能偷一個補上對一個人來說要少很大一筆損失,能偷偷增加一批零件對一個車間來說,則是一筆大收入。林茂不想在這個問題上深究,恐怕會因此激發全廠工人對承包方案的不滿,再說車間相互偷,東西還在廠內,廠裡並沒吃虧。他打斷何友諒的話,說這是個別行為,別鬧大了,搞得人人自危。

  話題歸結到打架的問題上時,兩方都不讓步,一要廠裡秉公處理,二要對方承擔受傷人員的醫療費和誤工工資。雙方相持不下時,林茂想起了張彪。

  「我有兩個方案,第一是希望大家能相信我這個當廠長的沒有偏心,那麼這事就在廠內處理。第二是如果大家對廠領導不相信,我就不再管這事,讓李大華上報到公安局內保科,叫張彪他們來處理,該抓該罰都由張彪說了算。」

  林茂說這話時,眼睛特別盯著金水橋,他知道這事十有八九是金水橋暗中策劃的。

  果然,金水橋先軟下來,說是他不相信廠長還能相信誰哩。接下來胡樂樂也松了口氣,說這事還是不用外人插手好。

  林茂也不徵求何友諒的意見,就開口表態說雙方的醫療費和誤工費都由廠裡負責,至於參加打架的人,先記錄備案,然後再看他們在生產生活中的表現,留在以後再處理。另外,偷拿的東西必須如數還回去。胡樂樂和金水橋對林茂如此寬厚的處理感到有些吃驚,以至互相看了一眼,然後同時點頭同意了。林茂要他們握個手,以後還要繼續好好合作。胡樂樂和金水橋勉強握了握手。林茂見他們那種樣子,就說不行,得擁抱才行。胡樂樂瞅了金水橋一眼,連忙往一邊躲。金水橋一下子來了神,說廠長下了指示不執行可不行。他往前一撲,胡樂樂趕緊往林茂身後閃,誰知林茂趁機抓住她,讓撲過來的金水橋摟住後在她臉上狠狠親了一下。胡樂樂掙扎著大叫起來。金水橋放手後,她一邊擦著臉,眼淚差一點流出來了。

  林茂將他們兩個分別看了一眼後,覺得胡樂樂如此傷心是應該的,儘管她長得不算漂亮,可是金水橋的樣子更醜,特別是那一嘴大黃牙。

  「你像是吃屎的狗!」

  胡樂樂委屈地小聲說。

  金水橋愈發樂得合不攏嘴。

  林茂知道必須給胡樂樂一點補償,就請她晚上到家裡去吃飯。

  何友諒一直在旁邊不作聲,見他們都要走,才站起來說自己有建議。他說這事在頭頭之間算是解了冤結,但在工人之間解沒解開卻難得說准,所以他建議廠裡抽幾個人同門衛一起,加強內部守護力量。他差一點說出林茂搞的這種承包核算方式,太容易勾起他人占別人便宜的欲望。何友諒頓了頓才將這話改成另一種面目說出來,他預計這事還有可能發生,再發生時,問題可能更嚴重,因此必須防患於未然。

  林茂聽出何友諒這話還有別的內容,他有些不高興,就說這事過些時再商量。何友諒有些不知趣,又盯著對林茂說,這事宜早不宜遲。林茂不耐煩地說了句,那就過幾天再商量吧!他說這話時沒有注意到何友諒臉色已經變了。

  林茂沒想到何友諒的話這麼快就應驗了。

  他剛到辦公室坐下,只打了兩個電話,幾個被打傷的工人就徑直闖進來。他們直嚷廠裡對這事處理不公平,自己要去上訪。林茂一直忍著不同他們吵,聽他們將一些原話反反復複地說來說去,總是那些不該各打三十大板,袒護壞人,冤枉好人等意思。等他們說累了,林茂才反問,說廠裡根本就沒有打他們一板子,若真想打他們的板子,自己可用殺人不見血的辦法,一個電話打到公安局,這會兒說不定張彪已將他們帶到公安局去了。說到最後,林茂幾乎是警告他們,如果不服他們的確可以上告,但是有一點,事情鬧大以後,廠裡可不負責收場。

  這一番話總算將他們嚇住了。不過他們依然磨蹭著不願走,支支吾吾地說廠裡最好還是給他們發點營養費,哪怕是相當於五糧液的酒瓶錢也行。

  林茂意識到,可能是在藍橋夜總會鬧酒席的那幫人回廠了。他怕他們借著酒興闖到辦公室來,兩撥人攪在一起就麻煩了。林茂急於打發他們走,就說了一句活動話,說他可以同車間打個招呼,讓車間內部想辦法解決。

  一個工人叫起來。

  「一隻五糧液酒瓶才十塊錢,別人連酒都能喝,我們連瓶子都不能摸一下。」

  「真要十塊錢,我給你行嗎?」

  林茂掏了一疊錢放在桌上,工人們有些愣。林茂又從抽屜裡拿出幾包牌子不一的煙扔給他們,讓他們拿去抽。這一來,工人們徹底軟了,又站了一會兒,便一個個走出屋去。

  林茂將他們送到門口時,看車間門口有幾個人在水溝邊拼命地嘔吐,旁邊一個站著的人大聲笑話他們,說他們沒福分,那好的酒菜肚子裡裝不住,這每吐一口至少值十塊錢。

  幾個受傷的工人站在一旁看熱鬧,另外,從車間窗戶裡探出不少人頭來。

  林茂自言自語地嘟噥起來。

  「都是這樣的人,農機廠也快成鑄造廠了。」

  「如果看見工人不好,那這個廠的領導人就要糟糕。」

  林茂聽出是何友諒在接他的話,他往外跨了一步,見何友諒果然在走廊上站著。

  「你不說,我也有這種感覺,農機廠確實是氣數已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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