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寂寞歌唱 | 上頁 下頁


  「我一個人可能玩不過他們。」

  「放心,他們見了好酒好菜就顧不上你。到時你就用白水敬他們的酒。等他們喝得差不多了,你再想辦法將背後指使的人從他們嘴裡挖出來。」

  林茂下了車往大門裡走時,禮儀小姐含著笑用普通話稱他為林老闆,說歡迎林老闆再次光臨。林茂用眼角看了她們一眼,然後徑直往那名叫尤文圖斯的包房走去。到了「尤文圖斯」門口,他愣了愣,複又折回來,女招待以為他在找洗手間,就要給他領路。他攔住了她,一直走到樓梯口然後爬上二樓,悄悄地走近「AC米蘭」包房。包房門緊閉著,聽不見裡面有半點動靜,他還以為那十幾個工人已經走了。問過站在門口的女招待,他似乎明白這些人其實內心很緊張,害怕萬一自己給他們來硬的,最終會被夜總會的保安人員轟出去。女招待問這些人的菜怎麼個點法,林茂叫她別理他們,等龍飛來了再說。

  林茂經過「阿賈克斯」、「巴塞羅那」、「弗拉門戈」、「聖日耳曼」和「斯圖加特」,回到「尤文圖斯」門口時,聽到張彪在裡面叫,林茂的廠長還不如讓給他當,他若當廠長,廠裡的人絕對不敢搶包房占酒席,林茂推門進去,同時說,張彪你說話可得算數,從現在起我們就換個位置。張彪嘴裡說行行,現在就換,一邊說一邊將林茂按坐在一個女孩的懷裡。女孩嬌滴滴地說,誰要換走她的林老闆,她就要殉情。林茂從女孩懷裡站起來時,女孩有模有樣地做出一副悲痛欲絕來。林茂挨著她坐下來,一問女孩果然是在地區藝校學過表演的,畢業後分到縣劇團,劇團已經癱了,先前的人只發三分之一工資,後來的則一分錢也沒有。林茂記住了她的名字。

  這女孩叫袁圓,長得小巧可人。

  6

  宣傳部的人說,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

  公安局的人說,兵遇上秀才,有尿屙不出來。

  兩家客人在席上舉著筷子和酒杯打仗,將林茂和王京津晾在一邊。袁圓不時湊過身來主動同林茂說話,身上的某些部位也有意無意地貼著他。林茂心裡有事,想早點脫身,一直盼著身上的BP機或手提電話響起來,那樣就有了藉口。可這兩年平日響個不停的物什,竟像啞了一樣。袁圓看出了他的心事,就問他。他靈機一動,就讓袁圓去幫忙打個call機。袁圓瞅著他的手提電話笑了笑,什麼也沒說就到外面找電話去了。幾分鐘後,林茂腰間的BP機響了。他取下BP機看了一眼,馬上又拿出手提電話。撥了一個號碼,然後裝模作樣地說了幾句。放下手提電話,他就對大家說對不起,廠裡有點急事,得馬上趕去。連張彪在內,沒有人認真留他,宣傳部的一個人甚至說他走不走都沒事,只要有人買單就行。

  沒想到袁圓在走廊裡站著等他,還拉著他的手,一副不舍的樣子挺讓林茂感動。林茂要給她名片,她說她已經拿到他的BP機號碼了。林茂這才知道袁圓是個極聰明的女孩。袁圓說她以後會經常call他的。

  林茂依然拐到二樓的AC米蘭包房外面探聽了一下。一上到二樓,就聽見吼聲雷動,一片熟悉的聲音震得門外站著的女招待不時捂著耳朵,見到林茂她們都忘了放手。他見裡面的人只顧鬧酒就放心走了。

  沒有車,他一個人沿著街慢慢走,好在下了幾天的雨總算停了。不時有三輪車從身邊駛過,並問要車嗎。林茂看也不看就說不要。他從來不看三輪車,怕看見父親林奇。他同父親說過許多回,甚至還哀求過,要父親別去吃那份苦,蹬什麼三輪車,就在家裡享享清福。父親執意不肯,比上班時還積極,每天起早貪晚,風雨無阻,成天踩著三輪車在街上轉。掙點血汗錢也不知道他幹什麼花了。大概是轎車進轎車出的緣故,他從未見過父親蹬三輪車的模樣。現在因為是走路,他有意低下頭,不往四周看。

  經過博物館門前時,路面上有許多水坑,他禁不住抬起頭想找條可以通過的路,就在一舉目的時候,他看見父親蹬著三輪車迎面駛來。他有些不知所措,弄不清楚自己該不該同父親打招呼。就在猶豫時,父親的三輪車與他擦身而過,輪胎輾軋水坑濺起的泥水,將他的一隻褲腿和兩隻皮鞋弄得慘不忍睹。他不相信,父親在這麼近的距離內,竟然沒有看見自己。父親踩著三輪車匆匆往前走,繞過博物館筆直往樹林中鑽去。他一時奇怪,竟然尋蹤跟了過去。

  父親在樹林中間轉了兩轉,然後就下了車,朝一棵大樹後面的一個人走去,並在那人面前站了片刻。接著又繼續往樹林深處走,眼看不見了,又在一條小路上出現。林茂躲在一邊,看見父親從自己身邊經過時,臉上有一種惆悵的神情。他知道父親一定是來找人的,至於找誰,他實在猜不出。這地方一向是縣城的人練氣功的去處。但他不相信父親是來找氣功師的,父親一向就不相信這些旁門左道的東西,每每總說這些與牛鬼蛇神是一類。

  林茂一進農機廠大門,業務辦公室主任李大華就迎上來告訴他,說加工車間同裝配車間的工人打了起來,好多人受了傷。林茂聽說是下午上班前十分鐘的事,就責怪李大華怎麼不早點叫自己回。李大華說打他的手提老打不通,只好給他發call機,但沒有聽見他複機。林茂說他哪裡收到什麼call機。說著取出BP機,正要遞給李大華看,自己先發現顯示屏上有訊號。他按了一下鍵,果然顯出「廠裡有急事請速回」一行字樣。林茂明白,自己一定是誤會了,以為緊接著響的第二遍是總台在重call。

  進了辦公室,他先聽李大華彙報了一遍,弄清楚是裝配車間的工人趁加工車間工人午休時,將加工好了的零件偷走一批。不巧被加工車間的一名女車工發現,就上去質問。裝配車間的人仗著當時人多,不但不認帳,還說了一大堆醜話侮辱那名女車工。後來加工車間的人陸續來了,兩邊一對壘,結果就打了起來。

  林茂先到醫務室看了看,電扇攪起的熱風中,八個血流滿面的工人亂七八糟地歪在屋子裡。剛好一個車間四人,已經很少能動彈了,卻還分成兩堆。眼睛看著林茂,手卻指向對方。林茂沒理他們,先問廠醫這些人要不要緊。廠醫說都是些皮肉之傷。林茂放下心來,吩咐廠醫每人給一瓶冰鎮礦泉水,讓他們降降心火。加工車間的人沒作聲,裝配車間的人倒先叫起來,要林茂主持公道,嚴懲打人兇手。

  從醫務室出來,林茂迎面碰上何友諒。兩人互相點了點頭。林茂沒有打算說話,何友諒卻主動開了口。

  「有事要我幫忙嗎?」

  「小平同志差一個牌友,你去吧!」

  林茂沒料到何友諒會主動提出這個問題,他本想開個玩笑將他對付過去,話出口後,才知道這個玩笑開得太不對了。他以為何友諒會一下子翻臉,不料何友諒竟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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