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寂寞歌唱 | 上頁 下頁


  林茂正在點頭時,那個年輕人搶著將老頭作了介紹。林茂忙解釋說自己正在忙,無法親自接待。許教授毫不掩飾自己的情緒說了一通。

  「你可以直接對我說不願接待我們,但你完全不應該說謊,用謊言當武器,最終你害的只能是自己。你這種伎倆我見得多了,正因為這樣我才會不顧尊嚴固執地調查像你這樣的人群。為什麼,因為我是在想著民族的未來,在想著大家的孩子和後代將會生長在一個什麼樣的社會背景裡。我瞭解許多如同你一樣的企業總管,他們都自稱,只有像他們這樣的人才能掌握這個國家的明天。因此,我受著一個有良心的知識分子的責任的驅使,必須徹底解剖你及你們。現在你給我聽好,我只問你幾個最基本的問題。一,八達公司同農機廠是什麼關係。二,八達公司的資金是自己積累還是由農機廠提供。三,八達公司如何使用自身創下的利潤。請林總經理如實回答。」

  林茂被許教授的一番話鎮住了,就是縣裡的一把手江書記和二把手羅縣長也從沒有如此在自己面前說過這種話,他幾乎是如實作了回答。

  「第一,八達公司和農機廠各為獨立法人單位,但在行政上接受農機廠的領導,它們之間的關係應該是相輔相成。第二,在資金上通過項目合作等形式,由農機廠向八達公司提供一部分,其餘的由自身去積累。第三,公司所創利潤,用於公司的進一步發展。」

  許教授說了聲謝謝,轉身正要走,林茂叫住了他。

  「請問許教授,能否給點賜教。」

  「我很佩服你們這種赤裸裸和明目張膽,而且手法如出一轍!」

  許教授又向大家掃了一眼,滿屋的人頓時都感到那傲骨壓人。門開了又合上,屋子裡有些壓抑。宣傳部的一位科長說他在大學學中文時,就聽說過這位許老先生是有名的淨言大師和諫臣,只要一上課就絕對免不了對省裡的經濟戰略的批評。

  龍飛忽然拍了一下茶杯。

  「現在也只有在大學裡還養著這樣的老怪物。」

  「你懂什麼,到外面洗車去。」

  林茂忽然大聲說了龍飛一句。龍飛真的起身出去了。龍飛剛走,王京津就進來報告說許教授他們要走。林茂想了想,起身讓屋裡的人稍等,便往屋外走。

  許教授已走到大門口了。林茂疾走幾步追上去。

  「許教授,不到之處您老多包涵。」

  許教授回了一下頭。

  「我包涵頂個什麼用,關鍵是你的工人包不包涵,你自己的歷史包不包涵。」

  「其實我們也是在找出路,老企業老樣子肯定是不行的。」

  「年輕人,我不說比你明白,起碼有些事想瞞我是瞞不了的。在我看來,八達公司實際上就是你私人的企業。不只是你一個人這樣做,好多人現在都熱衷如此,想盡辦法儘快將國營企業變成個人財產。」

  「那您說還有什麼其它辦法?」

  「不知道,你問鄧小平去。」

  林茂讓龍飛開車送許教授回招待所。車太小了,人多擠不下,許教授自己不肯特殊,硬是同助手和學生一齊走著離開八達公司。

  林茂看著他們一步步走遠,內心有股說不出的味道。

  龍飛開著車走了,他要到城內拉幾個陪酒的小姐來。

  林茂返回屋裡,宣傳部的人也要走。林茂說了句吃完便飯再走後,他們馬上輪番拿起林茂桌上的電話通知家裡人,中午飯不回來吃。

  外面忽然響了幾聲警笛,林茂趕忙收拾好桌上的東西。抽屜剛鎖好,公安局的幾個人就大模大樣地進來了。

  「林廠長,今天你可得好好慰勞我們一下。」

  林茂見他們沒有一個是當頭兒的,心裡就有些後悔,不該用那麼高的規格招待他們。說話的叫張彪,是管企業內保的,他一屁股坐到林茂的椅子上,兩手就拉抽屜。

  「什麼好煙不拿出來抽,還要上鎖。」

  「我不抽煙,鎖煙幹什麼。裡面都是一些業務文件。」

  林茂大聲說著,張彪拍了拍林茂的肩,什麼也沒說,回頭又同宣傳部的人打起嘴巴官司來。都是在縣城裡做事,大家相互認識,談起話來也沒個譜,無非是比著貶對方。先是說民間流傳的順口溜,到後來就各自發揮自己的語言才能,現編現說。

  趁著他們相互取鬧時,林茂溜出來要王京津將中午飯改個地點,找個檔次低點的。王京津剛打完電話,張彪就跟出來,要林茂給他個面子,他在弟兄們面前吹了牛,中午上藍橋夜總會瀟灑一回。王京津忙解釋說,已在花好酒店訂好了座,這時退人家肯定會要賠償的。張彪馬上抓起電話要同花好酒店的老闆說。林茂連忙攔住他,說這事不用他操勞。他朝王京津使了個眼色。王京津馬上給藍橋夜總會打電話;重新要了剛退的包廂。張彪又拍了一下林茂的肩膀,說以後有什麼難處儘管找他。林茂馬上開玩笑地問了一句,說他現在就有件事要他幫忙,近一段差不多每個企業的一把手都被告了狀,他自己不知被人告了沒有。張彪說既然各企業的老闆都是在劫難逃,那又何苦要問哩!林茂沖著張彪笑心裡卻很沉重,他把張彪的話當作了暗示:的確是有人在告他的狀。

  龍飛用車載了幾個女孩來,女孩們一個比一個長得漂亮,林茂見了還是生氣,罵龍飛好不知道厲害,拖到夜總會門前不會有人太注意,可拖到公司裡來就不一樣了。龍飛回頭果然發現路邊站著不少觀望的人。他趕忙招呼那些女孩上車,一鬆手刹,一骨碌將她們先送到藍橋夜總會。回轉來,龍飛又開始一車車輪流往那裡送宣傳部和公安局的人。最後一車本來可以裝下林茂,他不肯一起走,說有個客戶要緊急聯絡一下,讓龍飛再跑一趟,單獨接他去。

  別人都走後,林茂關上門給縣委江書記家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是江書記的愛人,他讓她轉告江書記,自己今晚有事來家裡彙報。放下電話,他打開抽屜,從特製的夾層裡面取出一疊現金。他突然想起張彪的話,若是真有個情人給自己寫情書,這會兒說不定能帶來些快活。他試著往文化館掛了個電話,沒想到接電話的正是趙文。趙文問他有什麼事。他說沒事就是想同她說幾句話。趙文在那邊小聲說,若是他不怕累,晚上他在床上想怎麼說就怎麼說。趙文那充滿誘惑的話果然讓他心裡好受了一些。

  龍飛開車來接他了,同時也給他帶來一個意想不到的消息,農機廠的十幾個愛搗蛋的工人不知怎麼得到了消息,搶先將王京津訂的包房占了,說是廠長請客他們也該有份。王京津怕鬧大了出洋相,就又另要了一間包房。林茂什麼也沒說,直到車停在藍橋夜總會門口時,他才開口。

  「客人由我負責,你去替我陪那些雜種,菜由他們點酒由他們要,讓狗日的吃好喝好,但別讓他們喝醉。回頭發票另外開,拿回去到農機廠報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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