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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孔太平突然意識到,自己前天在地委大樓見到組織部那幫年輕人時產生的一種蔑視意識是完全錯了,連孫萍這樣的女孩都有如此成熟老到的政治遠見,那些人想必會更厲害。

  孫萍繼續說,這事也不是沒有先例,同我一同下到鄰縣的那些年輕人中,已有三個人在火線入黨了。

  孔太平咬咬牙,終於答應了孫萍,但他提出孫萍自己必須拿出一兩件說得過去的事蹟。孫萍脫口說出可以用自己在搶救泥石流造成的災害活動中的表現做理由。孔太平差一點被這話鎮住了,他實在佩服孫萍敢於說這種話的勇氣。孫萍說她在救災現場被碎玻璃割破腳掌,那件剛買的新裙子也被樹刺拉破了。不管怎樣,救災過程中有她,這是一個不錯的理由。

  找公安局的小馬是孫萍一個人去的,孔太平從司機那裡拿了一千塊錢給她做活動經費,孫萍沒有要,她說小馬不是那種可以用金錢收買的人,小馬一向只看重一個情字,親情、友情、愛情和真情,四者皆能降服他。趁孫萍去公安局時,孔太平回家去了一趟。

  家裡一個人也沒有,屋子裡有幾分零亂,這同老婆一貫愛整潔的習慣有些相悖。他便猜測是不是出了什麼要緊的事,才讓她變得手忙腳亂連屋子也顧不上收拾。他進到裡屋,果然看見桌頭櫃上放著一張字條。老婆寫道:你舅舅被惡狗咬傷,住在鎮醫院裡,我去看看,下午趕回來。孔太平有些吃驚,他隱約感到那惡狗可能就是養殖場養的那些大狼狗。

  孔太平努力讓自己鎮靜下來。然後撥鎮上自己房裡的電話號碼,電話沒人接。他又給黃所長打電話。他想既是惡狗傷人,派出所一定會知道原因的。果然,黃所長告訴他,的確是洪塔山養的大狼狗咬傷了田細伯,起因是為了那塊棉花地的歸屬問題。具體細節還沒搞清楚,但趙衛東已叫人將洪塔山扭送到派出所,收押在案了。黃所長說,他已看出一些端倪,這個事件的幕後人物是趙衛東,因為他聽見田細伯罵出的那些難聽的話語中,提到洪塔山勾結買通趙衛東想強行奪走他的土地。

  孔太平剛同黃所長通完電話,孫萍就將電話打進來,要孔太平趕緊回招待所。孔太平鎖上家門回到招待所,孫萍見面劈頭蓋腦就是一句:士別三日,真是刮目相看。孫萍說小馬曾經是那麼單純的一個小夥子,過去還每星期寫一首詩,可現在開口要錢連結巴也不打一個,舌頭打一個翻就要五百。孔太平將孫萍方才沒有要的一千塊錢都給了她。孫萍只要一半,孔太平讓她拿著備用。他有一種預感,孫萍再去時小馬可能要加碼。果然,孫萍再次回來,進門就很文雅的罵了一句小馬,說他一日三變,剛說好五百,回頭又要翻一番。孫萍說小馬又新提出洪塔山剛在西河鎮犯了案,所以這檢舉信就更加重要了。孔太平相信孫萍沒有從中鯨吞,因為洪塔山剛剛犯案的事是不可能瞎編的。花了錢將心病去掉,怎麼說也是值得的。孫萍告訴他,那些有關洪塔山的檢舉信及材料,小馬都當著面燒毀了。小馬問是誰請她出馬的,孫萍沒有告訴他真相,而說是洪塔山自己請的她。

  孔太平無心陪孫萍,正好孫萍說她已有安排,不用任何人陪,縣裡有她三個同學,他們要聚一聚。回到屋裡,孔太平一直盼著電話鈴響,他急於瞭解舅舅被咬傷的情況,卻又不想丟身份打電話到鎮委會去問,因為這樣的事,下面的人總是應該主動及時地向自己彙報的。等到下午三點半,鎮裡還無人打電話給他,倒是小許敲門進來了。小許一坐下就告訴他惡狗咬人的事情。

  原來洪塔山這幾天一直瞞著孔太平在同田毛毛辦那棉花地轉讓手續。因為土地所有權在國家和集體,這事必須通過村裡,村裡知道田細伯視土地如生命怕鬧出事,就推到鎮上。那天晚上孔太平打電話找不著洪塔山時,洪塔山正在同趙衛東談這棉花地的事。趙衛東一反常態,不僅支持而且非常積極,第二天就親自到養殖場去敲定這事,村裡的幹部也來了,但村幹部當中不知是誰偷偷向田細伯透露消息,田毛毛回家偷土地使用證時,被田細伯當場捉住,狠狠打了一頓,並搜出一份轉讓合同書來。田細伯拿上這合同書闖了幾次養殖場的大門都被門衛攔住了。天黑以後,洪塔山牽著一隻大狼狗在鎮上散步時,被田細伯看見,他撲上去找洪塔山拼命。洪塔山挨了田細伯兩拳頭,但洪塔山牽著的那只大狼狗,只一口就將田細伯手臂上的肉撕下來一大塊。事發之後,趙衛東翻臉不認人,指揮一些圍觀的人將狼狗當場打死,並將死狗和洪塔山一起送到派出所關起來了。另一方面,趙衛東又委派小趙代理養殖場經理職務,同時還讓田毛毛協助小趙管理養殖場。在土地轉讓合同書中本來就有這一條,由田毛毛出任養殖場辦公室主任。田毛毛正是在洪塔山許諾之後,才這麼積極地要來分棉花地,想帶著自己的那份土地進養殖場工作。

  小許說的這些情況,完全出乎孔太平的意料之外,洪塔山瞞著他搞的這些更讓他氣憤。田毛毛一直想進養殖場,但他從內心裡不願這個表妹同洪塔山一起工作,所以他一直沒有同意。他這才明白田毛毛那天說自己馬上就有一個讓他意料不到的工作,實際上就是指的這些。他特別想不通的是趙衛東這麼安排田毛毛是出於什麼目的。讓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去管理養殖場,哪怕只是協助也會讓大家不相信趙衛東作為鎮長的決策能力。

  小許走後,孔太平決定給鎮裡打個電話,他要讓那些人重新體會一下自己。他撥通鎮裡電話後,只對接電話的小趙說如果看到他老婆就讓她馬上回家來。說完這話他就將電話掛了,他很清楚老婆這時肯定已在回縣城的末班車上。他知道小趙馬上就會將電話打過來。果然,一分鐘不到,電話鈴就響了。他拿起話筒聽見小趙在那邊問是孔書記嗎。他將話筒放在一邊,隨手用遙控器將電視機打開。小趙不停地問是孔書記嗎,他不回話也不壓上話筒,他要等足十分鐘,連一秒鐘也不肯少。十分鐘後,他用一個指頭敲了一下壓簧,話筒裡立即傳出一聲聲的嘟嘟聲來。

  天黑之前,老婆回來了。她說的情況同小許說的差不多,另外還說舅舅同田毛毛斷絕了父女關係。他估計小趙他們晚上可能要趕過來,便故意出去不見他們。他對老婆說,自己在十點半鐘左右回來,小趙來了先不用催他們,等過了十點鐘再找個理由讓他們走。老婆心領神會地說,她到時就說孔太平事先打了招呼,若是十點鐘沒回就不會回來。

  孔太平在第一個要去的人家坐了一陣後,出來時一眼看見孫萍同一個穿警服的小夥子在街邊的林蔭樹下慢慢地散步,不時有一些比較親密的小動作與小表情。孔太平不聲不響地觀察了一陣,他忽然覺得如果孫萍旁邊的小夥子就是小馬,那他是絕對不會開口朝孫萍索賄,破壞自己在一個漂亮女孩心目中的形象的。孔太平自己也不願想下去,他同樣不願一個漂亮女孩的形象在自己心目中被破壞。

  小趙他們果然來了。孔太平沒有估計到的是,同行中還有趙衛東。他甚至有點後悔,自己的這些小伎倆有些過分了。老婆對他說,趙衛東在屋裡坐的時間雖然不長,卻用了四次向孔書記彙報工作這類詞語。按慣例,鎮長是不能用這種詞語的,趙衛東破例這一用,竟讓孔太平平生出幾分感動。躺在床上,他默默想了一陣,覺得自己還是提前結束休假為好,趙衛東沒有明說,但他這行動本身就清楚表示了那層意思。他開口同老婆說了以後,老婆開始堅決不同意。他細心地解釋了半天,老婆終於伸出手在他身上撫摸起來。見她默認了,他也迎合著將手放到她的胸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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