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鳳凰琴 | 上頁 下頁 | |
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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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學校,孫四海的窗口亮著,有人影一動不動地透出來,叫開門,王小蘭氣喘喘地問:「李子呢?女兒呢?」孫四海說:「她不是回家了?」王小蘭說:「你們是在哪兒分手的?」孫四海說:「半路上,我想趕早回來複習,就沒把她送到門口。」一聽這話,王小蘭哇哇地大哭起來,扭頭就往門外跑。余校長也來了,大家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立即分成兩路:一路是孫四海和張英才,順著路隊走的路找,一路是余校長和鄧有梅,沿近路往前找。孫四海跑得飛快,不一會兒就超過了王小蘭,張英才跌了幾跤,還是跟不上。幸虧孫四海要到沿途路邊人家問問,才時斷時續地跟住。跑到張英才頭一回跟路隊走時天黑的那道山嶺上,月亮出來了,孫四海站在山梁上不動,等張英才跟上來後,就說:「李子在那邊樹上,被一群狼圍著。」張英才一看,那棵黑黝黝的木梓樹上,果然有李子嘶啞的哭聲,樹下有十幾對綠瑩瑩的狼眼睛。 孫四海吩咐張英才,看准路後,兩人大叫著往那樹下沖,千萬不能停,然後迅速爬上樹去,等余校長和鄧有梅來。說著,孫四海大叫:「李子——別怕——我來了!」張英才有些怕,不知叫什麼好,嘴裡哇哇地亂吼出一些聲來,狼群嚇得往後退了些,他們趁機爬上木梓樹。孫四海一把將李子摟在懷裡,李子沒哭,他自己先哭起來,狼群又將木梓樹圍起來,但只過了半個小時,就被余校長帶來的一大群人攆跑了。 回到學校,已是後半夜。孫四海不肯去睡,誰勸也沒有用,一個人坐在旗杆下吹著笛子,一個個音符流得非常慢非常緩,沉沉地,蒼涼得很,一如悼念誰或送別誰。張英才早上起來,看見操場上到處是焦黑的紙灰,他揀起一張沒燒完的紙片一看,是中學課本。孫四海仍坐在旗杆下吹笛子,從笛孔裡流以一點鮮豔的東西,滴在地上,變成一小塊殷紅。余校長坐在自己屋門口抽著煙,不遠的山坡上,鄧有梅雙手掩面,躺在枯草叢中,都是一夜未眠。 晨風瑟瑟,初霜鋪在山野上,褪得發白的國旗,被襯出一種別樣風采。張英才對余校長他們說:「我是今天第一次聽懂了國歌。」他這話含有多層意思,其中一種,是對自己搞的這場惡作劇很悔恨。他不敢說明白了,只想找機會報答一下,作一種補救。晚上,他將自己上山後的所見所聞,如升國旗、降國旗、李子的作文、余校長家的十幾個孩子、以及孫四海僅有的一次疏忽就能使學生遭到危險等,寫成一篇文章叫《大山·小學·國旗》,又親自下山送到郵局,寄給了省報。在門口正好和跑界嶺這條線的郵遞員走對了面,郵遞員交給他一封信,又是姚燕的情意綿綿的話寫了幾頁紙,他沒讀完款塞進口袋裡。心裡一點談情說愛的興趣也沒有。 大約過了一個星期,文教站的會計領來一個陌生人,說是省教委下來搞落榜高中畢業生情況調查的,要和張英才好好談談,會計將這人扔下,自己回去了。那人自稱姓王,張英才見他年紀較大,就喊他王科長。王科長和他談得很少,卻老愛往教室和學生中鑽,還逐個同余校長、鄧有梅和孫四海談了話,張英才可起談了些什麼,他們都說只是拉拉家常。有一次王科長竟跑進明愛芬的房裡,余校長發現得快,硬將他拉出來。第二天中午王科長不見人影,張英才以為他不辭而別,不料到天黑後又回來了,說是到下面垸裡去看看風土人情,王科長最喜歡看學校升國旗、降國旗,每到這個時候,就拿著照像機按個不停,一點也不疼惜膠捲。 到了第三天下午,又逢星期六,王科長跟著孫四海的路隊繞了一大圈,回來後才說了實話,王科長不是省教委的,而是省報的高級記者,報社收到張英才的稿件後,非常激動,就派他下來核實。大家開始改口叫他王記者。王記者說,他親眼目睹了這一切,那篇文章每一點都是真實的。還說那篇文章一個星期以內就可以見報,要發頭版頭條,還要配編者按和照片。 剛好王記者走後的第七天,縣教委、宣傳部的人在張英才的舅舅的陪同下,親自將報紙送上山來,聲稱張英才和界嶺小學為全縣教育事業爭了光,在省報這麼顯要的位置發這麼大一篇文章是從未有過的。張英才接過報紙,發現文章不是發在頭條位置,那個位置上是一篇關於大力發展養豬事業的文章。界嶺小學的文章排在這篇文章後面,編者按和照片倒是都有。 照片印得非常好。余校長抓著旗繩的大骨節的手,橫吹笛子的鄧有梅和孫四海,打著赤腳、披著余校長的破褂子、站在滿地霜花中的志兒,趴在幾塊土磚搭起的木板上做作業的李子,以及圍在桌邊吃飯的一群小學生,這些全都看得一清二楚。余校長看了照片直惋惜:「要知道報紙上要登這些,說什麼也得幫他們整理整理。」 縣裡來的人在山上呆了兩天,走之前問有什麼要求沒有。余校長、鄧有梅、孫四海都說話望能撥點錢,添置一些課桌課椅。最後問張英才,張英才嗆嗆地說:「請領導發點善心,給幾個轉正指標,解決這些老民辦教師的後顧之憂。」領導將這些話都記下才下山。 又過了十來天,郵遞員給學校送來一隻大麻袋,打開一看裡面全是信。是從全省各地寄來的,除了表示慰問敬佩和要求介紹經驗外,還有二十多封信是說要和界嶺小學一道開展手拉手活動。張英才不知道什麼叫手拉手活動,余校長就解釋,這是團中央一個什麼基金會搞的,富裕地區的學校幫助貧困地區的學校的活動。這麼多的學校都願意來幫助界嶺小學,大家自然很高興。當即決定分頭寫信,一人分了一大堆。 忽然,鄧有梅叫道:「這麼多信,都寫回信要幾多郵票錢呀?」大家受到提醒,忙點了點數。一共是三百一十七封,需郵費六十三元四角整。四個人都傻了眼,呆了半天,余校長說:「先將重要的挑五封出來回信,其餘的以後再說。」大家一挑,發現幾封專門寫給張英才的。 張英才一一拆開看,都是差不多的意思,稱他有文才,將民辦教師寫活了,也有說他敢於為民請命,有良心和同情心的。只有一封信很特別,只有一句話:速藉故請假來我處一趟。開始還以為是姚燕寫的,再看落款,方知是舅舅。他不敢再撒謊,舅舅說有事又不能不去,便想了個主意,寫了個請假條,只寫「因事請假一天」六個字,趁天沒亮,余校長還未起床之際,塞進余校長的門縫裡。 日上三竿時,張英才到了舅舅家。舅媽正蹲在門口刷牙,一隻又肥又大的屁股將門堵得死死的,見人來也不挪出道縫。張英才只好等她刷完牙,進門時,見地上的白泡沫中有些血樣,心裡就罵了句活該。舅舅正在屋裡洗女人的內衣,滿手的肥皂泡。見了他,用手一指廚房:「沒吃早飯吧,還有兩個饅頭。」張英才也不謙讓,自己進了廚房,一隻大碗盛著兩隻肉包子和兩隻饅頭。他懂得舅舅話裡的意思,肉包子肯定是留給舅媽的,就用手移開上面的肉包子,拿出碗裡的饅頭,一手一個,捏著站到舅舅身邊,望著他吃。張英才咽了一口問「什麼事,這急的!」舅舅望了一下房門小聲說:「等忙完了再說。」於是,他知道這事得瞞著舅媽。舅媽從房裡整整齊齊地出來,用紙包上肉包子,拿著就出門去了。他問:「她這是去哪?」舅舅說:「上班去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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