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鳳凰琴 | 上頁 下頁


  余校長接過通知看了看,就手遞給將頸伸得老長的鄧有梅,讓他讀讀。鄧有梅接過去,咳一下,清清嗓子響亮地讀道:「西河鄉文教站文件,西文字第31號,關於迎接全縣掃盲工作檢查驗收的緊急通知。」剛讀完標題,鄧有梅臉就變色了,最後幾個字幾乎能聽出一些哭腔。余校長問:「鄧校長,你怎麼啦?」鄧有梅實在忍不住沮喪:「我還當它是通知轉正的文件,前幾次的文件總是這個季節發下來。」鄧有梅不願再讀。孫四海不用人叫,自己拿過去,自己讀起來。讀得余校長一臉的嚴肅。

  孫四海一合上文件,余校長就說:「滿打滿算才剩十天時間,沒空討論研究了,今天我就獨裁一回,從星期一起,咱們四個人作這樣的分工,張老師正式帶三四年級的課,孫主任將一二和五六年級的課一擔挑了,抽出鄧校長和我突擊搞掃盲工作。」張英才打斷余校長的話:「我不懂,十天時間怎麼能掃除文盲呢?」余校長頭一回用不客氣的語氣說:「不懂的事多得很,以後可以慢慢學,現在沒空解釋,這事關係到學校的前途,一點也放鬆不得。」余校長還宣佈了幾條紀律:一切為了山裡的教育事業,一切為了山裡的孩子,一切為了學校的前途。張英才聽不懂這叫什麼紀律,他想說這倒像是誓詞。余校長這一認真,顯得像個領導者,讓張英才生出幾分畏懼,不敢亂插嘴。

  余校長話不多,說完後就叫大家補充。鄧有梅提出,要村裡派個主要幹部參加準備工作。孫四海說:「來個人又不能幫忙做作業、改作業,不如乘機叫村裡將拖欠的工資補給我們。」鄧有梅連聲叫好。余校長苦笑一下:「也只好出此下策了。不過各位也得出點血,借此機會請支書和襯長來學校吃餐飯。每人十塊錢,怎麼樣?」鄧有梅說:「可以是可以,在誰家做呢?」余校長每人看了幾眼,才猶豫地說:「就在我家吧,明老師做不了飯,就另外請個會做飯的女人來幫幫。」孫四海低聲說:「我沒意見,還可以讓村幹部感受一下學校裡艱難的氣氛。」至於請誰,商量半天唯有王小蘭合適,她做的飯菜又省料又清爽。這一切都定下來後,天就黑了。

  吃過飯後,張英才就趴在煤油燈下冥思苦想,如何寫上一句話,才能在姚燕的那句話上來個錦上添花。他將那本小說集從頭到尾翻了一遍,其中每一句有關愛情的話,都細細品過,竟沒有一點現成的可供參考。枯坐到半夜,余校長又在窗外察看,見他沒睡,就打個招呼走回去。他靈機一動,冒出一句話來:敲門太費時了,我要直接翻進你的窗戶。寫了這句話後,張英才很激動,也不怕外面的黑暗,跑去敲孫四海的門。剛敲一下,孫四海還沒醒,他就覺得沒意思,這樣的話怎麼和孫四海說呢,說了也不會有共同語言的。他悄悄地退回去,身後孫四海醒了,問:「誰呀?」張英才學了一聲貓叫:「喵——」

  村長、支書和會計是星期二來學校的,加上王小蘭與學校本身的四個人,剛好一桌。王小蘭的菜其實做得不怎麼的,就是佐料放得重,他們都說這菜做得有口勁。吃飯之前,幹部們先說了一個好消息:儘管村裡經濟困難,還是決定先將拖欠教師的工資支付五個月,同時還希望全體老師能在這次掃盲工作中,為村黨支部和全村人民爭光添彩。大家都為這話鼓掌,余校長的老婆明愛芬,也在裡屋鼓了掌。然後吃飯喝酒。

  酒至半酣就開始逗鬧。會計死死拉著王小蘭的手,非要王小蘭和他幹一杯。學校的人都為她討保,說她真的不會喝酒。會計不答應,不喝酒他可以代她喝,喝一杯她必須親他一下。也不等王小蘭分辯,會計端起王小蘭的酒杯,一口喝幹,便將老臉往王小蘭嘴上湊。孫四海的臉頓時漲得像一大塊豬肝,余校長怕出事,用手連連扯孫四海的衣角,鄧有梅見勢不妙,起身解手去了。張英才本與此事無關,又有很硬的親戚作後臺,大家對他很客氣。他見會計鬧得有些過分,就挺槍出馬殺到兩人中間,一手分開王小蘭,一手將酒瓶倒過來,斟滿桌上的空酒杯,說:「我代王大姐和你連幹三杯。」也不管會計同意不同意,一口氣將酒杯喝幹了三次。會計是快六十歲的人了,一見張英才血氣方剛的樣子,就連忙甘拜下風。孫四海的臉色也開始平和了。張英才豈肯白喝三杯,拉扯之間會計叫起了頭昏,說:「我服了你,但酒是不敢喝的,我從桌子底下爬過去行啵?張英才答應了,會計真的趴到地上去。村長見了道:「行行,就這樣,意思到了就行。」張英才心裡對村幹部本是有意見的,自己來這兒教書都這長時間了,沒有一個人來看看他,如此見村長在他面前打官腔,就來了氣。他也不說話,繞到會計的背後,雙手抵住會計的屁股直往桌子底下推。對面坐著的孫四海,將自己和凳子一起往後移了移,露出空檔,讓張英才將會計推到桌子這邊來了。會計惱羞成怒,爬起來時手裡攥著一隻肉骨頭,要砸張英才,支書連忙抱住他,口稱:「醉了!醉了!別再喝了,撤席吧。別讓孩子們看見笑話我們!」

  送走了村幹部,張英才看見王小蘭趁人不注意,溜進了孫四海的屋子。他裝作走動的樣子,輕輕到了窗外,聽見裡面女人的哭聲嗡嗡的,像是電影鏡頭裡兩個人摟在一起時的那種哭聲。這天夜裡,孫四海的笛聲響了很久,搞不清楚是什麼時候歇下來的。

  第二早上,見到孫四海時,人明顯消瘦了許多,眼圈挨著的地方都是凹凹。升完國旗,余校長吩咐,三四和五六年級,各抽十個成績差的學生,交給他和鄧有梅安排。按照成績單倒著排,葉碧秋應該是前十名,這倒數前十名輪不上她。張英才不理解余校長搞掃盲工作,要抽成績差的學生做何用處。問又得不到回答,因而多了個心眼,把葉碧秋派了去。

  隔天,他問葉碧秋:「余校長安排事你都做了麼?」這次他吸取上次的教訓,說話時繞了彎。葉碧秋果然很坦白地回答:「余校長安排我代替餘小毛的一年級的作業,我很認真地做了,余校長還表揚了我。」張英才問:「你認識餘小毛麼?」葉碧秋說:「認識。前年他和我一起報名上一年級,上了兩天課就沒有再來,今年報名余校長又動員他來了。只報個名就回去了。他家困難讀不起書!」張英才說:「我們班的同學,總共要代多少個報名不上學的學生做作業?」葉碧秋說:「余校長說,一個同學負責兩個人的。做完了,每個學生獎一支鉛筆,兩個作業本。」張英才說:「明天放學時,你把給餘小毛做的作業本拿給我,我替你改一改。」葉碧秋一點也沒懷疑,點頭答應了。

  過了一天,葉碧秋果然將作業本帶來交給他。他一看,完全和一二年級已經作過的作業一摸一樣。由於成績差,哪怕是高年級學生了,做一年級的作業還是常出差錯。張英才一點也不明白,這樣做是什麼目的。

  轉眼十大過去,舅舅帶著檢查團來了。檢查團來時,余校長又要孫四海將五六年級的課,也交給張英才,理由是孫四海也要參加一部分接待工作。所以,張英才忙得團團直轉,連和舅舅打招呼的工夫也沒有。他只是覺得一二年級的學生,似乎比平時多出許多,卻難得有空想其中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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