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鳳凰琴 | 上頁 下頁 | |
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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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遠望去,山上有一處燈火很像學校。一問,果真是的。張英才奇怪:「李子回家不是多繞了十裡路麼?」孫四海說:「路是繞了點,但能多采些草藥,她願意。她不繞別的學生就要繞。」張英才壯壯膽後,忽然說:「李子她媽不該嫁給她父。」孫四海愣了愣說:「誰叫她娘家窮呢,這個男人那時是大隊幹部,又實心實意地喜歡她,她抗拒不了。誰知搞責任制後,他上山采藥掙錢,摔斷了腰。」張英才膽更大了,追問一句:「那你當初怎不娶她?」孫四海歎口氣:「還不是因為窮,一聽說我是民辦教師,她娘家就將我請的媒人攆出大門。」 正待再問,前面有人呻吟著喚他們。聽聲音是余校長。他們走攏去,見余校長拄著一根樹枝靠在路邊石頭上。余校長解釋自己是怎麼成了這樣子的。他送完學生返回天就黑了,路過一個田壟,明明看見一個人在前面走著,還叼著一隻煙頭,火花一閃一閃的,他走快幾步想攆個伴,到近處,他一拍那人的肩頭,覺得特別冰涼,像塊石頭,他仔細一打量,果然是塊石頭,不僅是塊石頭,還是塊墓碑。他心裡一慌,腳下亂了,一連跌了幾跤,將膝蓋摔得稀爛。余校長說:「我想等個熟人作伴,回去看個究竟。」孫四海說:「也太巧了。我們去看看,你丟下什麼沒有。」張英才知道這風俗,人走黑路受了驚嚇,一定要趕忙回去找一找,以免有精氣或魂魄失散了,不然遲早要大病一場。張英才不信這個,他膽子特別小,家裡人總說這是受了驚嚇找得不及時的緣故,所以,有時他又有點信。 回去一找,果然是座墓碑。看銘文知道是村裡老支書的。學校就是老支書拍板讓全村人,那時叫大隊,勒緊褲帶修建的。過去余校長常歎息說若是老支書在世,學校也不至於像現在這個破樣子。這時,孫四海開口說:「老支書,你愛教育愛學校我們都知道,可你這樣做就是愛過頭了,你要是將余校長驚出毛病來,事情可就糟了。你要想愛得正確,就請保佑我們幾個人早點轉正吧!」余校長一旁說:「孫主任,你可別像鄧校長,為了轉正,不論是神是鬼,見到了就燒香磕頭。」孫四海苦笑一聲:「余校長放心,我這是開玩笑。」 大家又說墓碑的事,一致認為是余校長看花了眼,再有另一種可能是遇上了磷火加上心裡太緊張的緣故,引出幻覺。末了,余校長說,這種事山裡常發生,不用大驚小怪。邊說邊走,走到鄧有梅的家,門外喊了一聲,他老婆出來應,才知道他還沒有回來,鄧有梅送學生的路最遠,有個學生離學校足有二十裡,來回一趟整四十裡,三個人進屋去說了一會話,鄧有梅在外面叫門。開門進屋,四人一湊情況,不由得嚇了一跳,倒不是因余校長遇上怪事,而是鄧有梅撞著一群狼了。說巧都巧到一塊兒去了,鄧有梅剛繞過一座山嘴,狼群就迎面沖過來,他嚇得不知所措,站在路中間一動也不動,那狼也怪,像趕什麼急事,一個接一個擦身而去,連聞也不聞他一下。 說到底,大家都笑。鄧有梅的老婆揉著淚汪汪的眼睛說:「真是應了老古話,窮光蛋也有個窮福分。」余校長添一句:「窮人的命大八字小。」 星期天,張英才就起床往家裡趕。從山上往山下走,幾乎是一溜小跑。二十裡山路走完,山下的人才開始吃早飯。路上碰見了藍飛,他也是星期天回家看看。兩人只是見面熟,走到岔路上自然就分手了。一進家門他就問:「媽,父呢?」母親說:「你父一早就到鎮上拉糞去了。」他正想問她知不知道父親寄過一封掛號信沒有,一掃眼發現灶頭上擱著一封寫給他的信,也是掛號。拆開一看,只有一句話:時時刻刻等你來敲門。他先是一怔,很快就明白了意思,心裡高興地說,沒有料到姚燕還這麼浪漫有詩意。 母親給他做了一碗臘肉面,正吃著,舅舅從外面走進來,見面就說:「聽說你回了,就連忙趕來,有個通知,正愁送不及時,你就趕緊帶回學校去。」張英才說:「剛到家,就要返回?」舅舅說:「這是大事,貫徹義務教育法的精神,下下個星期要到你們那兒搞掃盲工作驗收,一天也不能捱了。」張英才知道舅舅一定又在藍二嬸那兒,聽藍飛說他回了,就跑過去抓他的公差。不過收到了姚燕的信,回家的主要目的就算達到了,早回校遲回校都是一個樣。他梗從舅舅手裡接過了通知,回頭扒完碗裡的麵條臘肉,提上母親匆匆給他收拾的一些吃食就上路了。 上山路走得並不慢,歇氣時,他忍不住拿出姚燕的信來讀,信紙上有一種女孩特有的香味,他貼在鼻子上一聞就是好久,這樣就耽誤了,還在半腰上,就看見路旁獨戶人家開始吃午飯。他也不急,從包裡摳出兩隻熟雞蛋,剝了殼咽下去,依舊走走停停。走到鄧有梅家的後山上,他棄了正路,從砍柴人走的小路插下去。 鄧有梅家門口的糞氹裡,有幾個人正在忙碌著,將糞氹裡的土糞一擔擔地往一塊地裡挑,地頭上已堆起了一座黑油油的土龔堆。張英才認出其中兩個人,是上次幫孫四海挖茯苓地排水溝那幫家長中的。鄧有梅也挽著褲腿在一旁走動,腳背以上卻一點黑土也沒粘。 見張英才來,鄧有梅不好意思地說:「馬上要秋播了,我怕到時忙不過來,昨天和家長們隨便說起,沒想到他們就自動來了。其實,這土糞再漚一陣更肥些。」張英才說:「現在你和余校長,孫四海擺平了。」鄧有梅說:「其實,那天我那話沒說清楚。」張英才搶白道:「那天你是想說民辦教師本來就是教私塾的先生,是不是?」鄧有梅說:「你可不要對我有什麼看法!」張英才說:「你不是怕我,你是怕我舅舅。你洗洗手!」鄧有梅眉毛一揚:「是不是有轉正的名額下來了?」張英才說:「可不能先吐露,等大家當面了再說不遲。」 鄧有梅走在前面,樂得屁顛顛的,這個樣子讓張英才覺得很好笑。余校長不在家,領著志兒他們上菜地澆水去了,只有孫四海坐在門口吹笛子,曲子是黃梅戲「夫妻雙雙把家還」,又是將快樂吹成了憂傷。鄧有梅沖著他喊:「孫主任,到張老師屋裡來開會。」孫四海放下笛子:「星期天開什麼會?這地方,抓得再緊也不能提前達到小康水平。」鄧有梅說:「來吧來吧,這回虧不了你。」在等余校長期間,張英才將熟雞蛋分給他倆一人一個,他自己也吃一個。邊吃邊說:「我有個俗語對聯,看你們能不能對上:時時刻刻等你來敲門。」鄧有梅和孫四海想了一陣,認為這沒有什麼,再想想就能對出來。這時余校長來了,手也沒洗滿是泥土。鄧有梅說開會。張英才不急,要余校長幫忙對對聯。余校長聽了就說:「這個上聯很難對,主要是那個你字。」鄧有梅忙插嘴:「你能對的字太少了,只有我和他兩個字。」余校長說:「是原因之一,主要的還在之二,這個你字用在這裡表示兩人在互相盼望,下聯只能用一個我字,就是這個我字來對也很勉強,所以,在這裡是難有很好的下聯的。」一席話說得大家都服了氣,張英才心中有苦不便說出來,就叉開話說:「我舅舅讓捎個通知給你們,要你們按通知上的要求,儘快執行,做好準備工作。」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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