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鳳凰琴 | 上頁 下頁


  檢查團在學校呆了一天,下午總結時,張英才給兩個班的學生佈置了同一個作文題《國旗升起的時候》,三四年級要求寫五百字,五六年級要求寫八百字,自己抽空去聽了一下總結報告。報告是縣教委的一個科長講的,他認為,在辦學條件如此惡劣的情況下,界嶺小學能達到百分之九十六點幾的入學率!真是一個奇跡,他還拍了拍放在桌子上的幾大堆作業本。張英才聽完報告才明白。這次檢查只是查掃盲工作最迫切的問題:適齡兒童是否入學。張英才的舅舅只是檢查團的一名普通成員,他發言說:「老萬我不怕大家說搞本位主義,如果界嶺小學這次評不上先進,我就不當這個文教站長了。」余校長帶頭鼓起了掌,檢查團的成員也都鼓了掌。

  山上沒地方住,檢查團看著余校長指揮學生降下國旗後,就踏黑下山了。臨走時,張英才對舅舅說:「舅舅,我有情況要反映。」舅舅邊走邊說:「你的情況我知道,等回家過年時,再好好聊一聊吧!」舅舅走出兩百米遠,張英才記起忘了將寫給姚燕的信,交給舅舅帶到山下郵局寄出去。他喊了兩聲,撒腿追上去。跑了百來米,看到舅舅在那兒拼命擺手,他停下腳步,怔怔地望著那一行人,在黑沉沉的山脈中隱去。

  檢查團走後,張英才越想越覺得不對頭,平時各處弄虛作假的事他見得多,那些事與他無關,看見了也裝作沒看見。這回不同,不僅他是當事人,舅舅也是,而且學校裡其他人明擺著是串通一氣,怕他洩露玄機,事事處處都防範著他,把他和舅舅都耍了,就像他耍葉碧秋一樣。這一想就有氣往上湧,他忍不住,拿起筆給舅舅和縣教委負責人寫了兩封內容大致相同的信,詳細地述說了界嶺小學和界嶺村,在這次檢查中偷樑換柱,張冠李戴等等一些見不得陽光的醜惡伎倆。信寫好後,他有空就站到學校旁邊的路邊上,等那個三天來一趟的郵遞員。等了四天不見郵遞員來,也不知是錯過了,還是郵遞員這次走的不是這條路線。他不願再等下去。攔住一個要下山去的學生家長,將兩封信託他帶下山寄出去。不過姚燕的信他沒交給他,他只會將它託付給像父親和舅舅這樣萬分可靠的人。

  這幾天,學校裡氣氛很好,村幹部來過幾趟了,大家一道每間屋子細細察看,哪兒要修,哪兒要補。村長表態,發下來的獎金,村裡一分錢不留,全部給學校作修理費,讓老師和學生過一個溫暖舒適的冬天。余校長將這話在各班上一宣佈,學生們都朝著屋頂上的窟窿和牆壁上的裂縫歡呼起來。余校長還許諾,若是修理費能省下一點,就可以免去部分家庭困難的學生的學費。

  大約過了十來天,下午,張英才沒課,到溪邊上洗頭和晚上換下來的衣服,邊洗邊吹著口哨,也是吹那首《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還一邊想孫四海和鄧有梅的笛子裡,這一段總算有了些歡樂的調子飄出來,聽到身後有人喊他,四處一打量,才看見舅舅站在很高的石岸上.他甩甩手上的泡沫,正待上去,舅舅已跳下來了。舅舅走過來,鐵青著臉,不問三七二十一,劈頭蓋臉就是幾個耳光,打得張英才險些滾進溪水中。

  張英才捂著臉委屈地說:「你憑什麼一見面就打我?」舅舅說:「打你還是輕的,你若是我的兒子,就一爪子掐死你!」張英才說:「我又沒有違法亂紀。」舅舅說:「若是那樣,倒不用我管。你為什麼要寫信告狀?天下就你正派?天下就你眼睛看得清?我們都是偽君子?睜眼瞎?」張英才說:「我也沒寫別的,就是說明瞭事實真相。」舅舅說:「你以為我就不知道這兒實際入學率只有百分之六十幾?你知道我在這兒教書時,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入學率才達到多少麼,臭小子,才百分之十六呀!我告訴你,別以為自己比他們能幹,如果這兒實際入學率能達到百分之九十幾,他們個個都能當全國模範教師。」舅舅要他洗完衣服後回屋裡呆著,學校裡無論發生了什麼事,都不要出來。

  幾巴掌打怕了,張英才老老實實地呆在自己屋裡,天黑前,笛子聲一直沒響,直到余校長用異樣的聲音喊:「奏國歌!」笛聲才沉重地響起來。之後,孫四海開始拼命地劈柴,用斧頭將柴連劈帶砸,弄成粉碎,嘴裡一聲聲咒駡著:「狗日的!狗日的!」直到余校長叫他去商量一件事。

  舅舅很晚才到張英才房中,燈光下臉色有些緩和了,歎口氣說:「你花兩毛錢買一張票,弄掉了學校的先進和八百元獎金,余校長早就指望這筆錢用來修理校舍。其實,這兒的情況上面完全清楚,這兒抓入學率,比別處抓高考升學率還難,都同意界嶺小學當先進,你捅了一下後就不行了,窗紙捅破了漏風!」張英才想辯幾句,舅舅不讓他說:「找讓余校長寫了一個大山區適齡兒童入學准的情況彙報,作個補救,避免受到通報批評。我和他們談了,讓他們有空將每個學生入學時的艱難過程和你說說,你也要好好聽聽,多受點教育。」話音剛落,人就睡著了。

  舅舅的酣聲很大,吵得張英才入夢遲了。早上醒來一看,床那頭已沒有了人。

  早飯後,張英才拿著課本往教室那邊走,半路上碰見孫四海,對他說:「你休息吧,課我上!」張英才說:「不是說好,這個星期的課由我上麼?」孫四海不冷不熱地說:「讓你休息還不好麼!」張英才聽了不高興起來:「休息就休息,累死人了,我還正想請假呢!」說著轉身就走。第二天,幾乎是在頭天的同一個地方又碰見了孫四海,孫四海說:「你不是請假了,怎麼還往教室望跑!」張英才說不出話來,心裡卻是真生氣了。

  從舅舅走後,他很明顯地感到大家對他的反感。孫四海見他時,只要一開口,那話裡總有幾根不軟不硬的刺。鄧有梅乾脆不與他對面。看見他來就躲到一邊去了。余校長更氣人,張英才向他彙報,說孫四海剝奪了他的教學權利,他竟然裝聾,東扯西拉的,還煞有介事地解釋,自己的耳朵一到秋冬季節就出問題。開頭幾天,張英才還以為只是孫四海發了牛脾氣,鬧幾天彆扭也就過去了,過了兩個星期仍沒讓他上課。余校長和鄧有梅也不出面干涉,他就想到這一定是他們合謀設下的計策,其目的是攆他走路。

  晚上,他看見一隻手電筒燈光往余校長屋裡走。到了門口亮處,張英才認出是鄧有梅,隨即,孫四海也去了。他猜一定是開黑會,不然為何單單拉下他一人!越想越來氣,他忍不住推門闖進會場。進屋就叫:「學校開會,怎麼就不讓我一人參加?」孫四海答:「你算老幾?這是學校負責人會議。」張英才一下子愣住了,退不得,進不得。最後還是余校長表態:「就讓張老師參加旁聽吧!」張英才就不客氣地坐下來。聽了一陣,搞清楚是在研究冬天即將來臨,如何弄錢修理校舍等問題。

  大家都悶坐著不說話,聽得見旁邊屋裡,學生們為爭被窩的細聲細語的爭吵。悶到最後,孫四海憋不住說:「只有一個辦法。」大家精神一振,盼孫四海快點說,孫四海猶豫一番,終於說:「只有將我那些茯苓提前挖了,賣了,變出錢來先借給學校,待學校有了收入時再還我。」余校長說:「這不行,還不到挖茯苓的季節,這麼多茯苓,你會虧好大一筆錢的。」孫四海說:「總比往年跑了香強多了。」余校長說:「既然這樣,那我就代表全校師生愧領了。」一直低頭不語的鄧有梅抬起頭小聲嘟噥:「要是評上了先進,不就少了這道難關!」說了之後,又一副後悔的樣了,恨不能收回說出口的話,趕緊重新低下頭,余校長問:「還有事沒有,沒有事就散會。」張英才說:「我有件事,我要求上課。」余校長說:「過幾天再研究,這是小事,來得及。」張英才說:「不行,人都在,你們今天就得給我回個話。」孫四海開口說:「張英才,你別仗勢欺人。什麼時候研究是領導考慮的事,就是現在研究,你也得先出去,等研究好了,再將結果通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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