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鳳凰琴 | 上頁 下頁 | |
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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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話,忽然山坡上有人喊余校長派人到下面垸裡去領工資。余校長便拉上張英才作伴。到了垸裡才搞清,鄉文教站的會計給這一帶學校的老師送工資和民辦教師補助金時,在路上差一點被搶了,幸虧跑得快,只是頭上被砸破了一個窟窿,流了很多血,走到垸裡後就再也走不動了。余校長簽字代領了幾個人的補助金,走時安慰那會計說:「這案子好破,你只要叫公安局的人到那些家裡沒人讀書的戶裡去查就是。」張英才拿了錢後,隨口問:「補助金分不分級別?」余校長說:「大家一樣多。」張英才一默算竟多出一個人的錢來,心想再問,又怕不便。回校後他就給舅舅寫了一封信,要舅舅查查為什麼這裡只有四個民辦教師,余校長卻領走五個人的補助金。 兩封信都交給了父親。還囑咐父親將姚燕的信寄掛號,怕父親弄錯,他說郵費漲了價,現在掛號得五角。父親要他給錢。他有點氣,說:「父子之間,你把帳算得這清幹什麼,日後有我給錢你用的時候。」父親聽出這話的味:「好好,誰叫水往上漲,恩往下流呢!」 父親走時,他正在上課。聽見父親在外面叫一聲:「我走了哇!」他走到教室門口揮揮手就轉回來。剛過一會,葉碧秋的父親搭好了灶也要走。張英才放下粉筆去送他,他對張英才說:「你父讓我轉告你,他將那一瓶豬油送給余校長了,他怕你生氣,不敢直接和你說。他說他中午在余校長家吃飯,那菜裡找半天才能找到幾個油星子。」 這天特別熱鬧,放學後,國旗剛降下,呼呼啦啦地來了一大群家長。總有十幾個,也不喝茶,分了兩撥,一撥去挖孫四海茯苓地的排水溝,一撥去幫余校長挖紅芋。大家都很忙乎,沒人注意到張英才,更沒人注意到斷了弦的鳳凰琴。張英才到孫四海的茯苓地裡轉了轉,大家都在議論。孫四海這塊地的茯苓豐收了,地上裂了好些半寸寬的縫,這是底下的茯苓特大,漲的。孫四海頭一回笑眯眯地說,自己頭幾年種的茯苓都跑了香。張英才問什麼叫跑了香。孫四海說,茯苓這東西怪得很,你在這兒下的香木菌種,隔了年挖開一看,香木倒是爛得很好,就是一個茯苓也找不到,而離得很遠的地方,會無緣無故地長出一窖茯苓來,這是因為香跑到那兒去了,有時候,香會翻過山頭,跑到山背後去的。張英才不信,認為這是迷信。大家立即對他有些不滿,只顧埋頭挖溝不再說話。張英才覺得沒趣,便走到余校長的紅芋地裡。幾個大人在前面揮鋤猛挖,十幾個小學生跟在身後,見到鋤頭翻出紅芋來,就圍上去搶,然後送到地頭的籮筐裡。紅芋的確沒種好,又挖早了,最大的只有拳頭那麼大。余校長說,反正長不大了,早點挖還可以多種一季白菜。張英才看見小學生翹屁股趴在地上折騰,初始,心裡直發笑,爾後見到他們臉上粘著鼻涕粘著泥土,頭髮上盡是枯死的紅芋葉,想到余校長將要像洗紅芋一樣把他們一個個洗乾淨。他喊道:「同學們別鬧,要注意衛生,注意安全。」余校長不依他,反說:「讓他們鬧去,難得這麼快活,泥巴伢兒更可愛。」余校長用手將紅芋一擰,上面沾的大部分泥土就掉了,送到嘴邊一口咬掉半截,直說鮮甜嫩膩,叫張英才也來一個。張英才拿了一個要去溪邊洗,余校長說:「莫洗,洗了不鮮,有白水氣味。」他裝作沒聽見,依然去溪邊洗了個乾淨,他不好再回去,只有回屋燒火做飯。 走到操場中間,聽見有童音叫張老師,一看是葉碧秋。他問:「你怎麼沒回家?」葉碧秋答:「我細姨就住在下面垸裡,我父讓我上她家去為張老師要點炒菜的油來。」果然,半酒瓶菜油遞到了面前。張英才真的有些生氣了:「我又沒像余校長一人照顧二十幾個,怎麼會要你去幫我討吃的呢?」葉碧秋嚇得要哭。張英才忙變換口氣:「這次就算了,以後就別再自作聰明了。」葉碧秋忙放下油瓶,轉身欲走。張英才拉住她說:「你幫我一個忙,問問余校長的志兒,他知不知道是誰弄斷了鳳凰琴的琴弦。」見葉碧秋點了頭,他就送她回細姨家。進垸後才知道,她細姨就住在鄧有梅的隔壁。 鄧有梅見到後又留他吃晚飯,他謊稱已吃過,堅決地謝絕了。往回走時,張英才記起葉碧秋剛才走路時款款的樣子,很像那個給他寫信的女同學姚燕,他有點擔心父親會不會將他的回信弄丟。他又想,可惜葉碧秋比姚燕小許多。 天氣一天比一天涼,學校裡的事幾天就熟悉了,每日幾件舊事,做起來寂寞得很,鳳凰琴弦斷了一事,便成了真正的大事件。等了幾個星期不見葉碧秋找他彙報情況,反而老躲著他,一放學就往家裡跑。星期六下午一上課張英才就宣佈,放學後葉碧秋留下來一會。葉碧秋果然不敢搶著跑。 張英才問她:「你問過余志兒沒有?」葉碧秋說:「問過,他說是他幹的,還要我來告訴你。」張英才說:「那你怎麼遲遲不說?」葉碧秋說:「他說他知道我是你派來的特務漢奸。我要是說了,就真的成了特務漢奸。」張英才說:「那你為什麼還要說?」葉碧秋說:「我父說,是你問我、要我說就不一樣。」他說:「我不相信是志兒幹的。」葉碧秋說:「我也不相信,志兒盡冒充英雄。」他說:「那你再去問問他。」葉碧秋說:「我不敢問了。上一回,他說他吃了蚯蚓,我說不信,他就當面捉了一條蚯蚓吃了。」眼看談不妥,張英才就放葉碧秋走了。 星期六的國旗降得早些,原因是老師要送那些路遠的學生回家。儘管降國旗時,全校的學生都參加了,但由於太陽還很高,天空還很燦爛,鄧有梅和孫四海的笛子吹不出黃昏時的那種深情,氣氛也就沒有往日的肅穆。降完旗,鄧有梅、孫四海和余校長各帶一個路隊,往校外走。學校裡顯得特別冷清。張英才試過幾回這種滋味了,星期六、星期天這兩天夜裡,就像山頂上的一座大廟,寂寞得瘮人。余校長總說他路不熟,留他看校。張英才這回耍了個小心眼,悄悄地跟上了孫四海這一路。直到走出兩三裡遠,才從背後攆上去打招呼。孫四海見了他有點意外,嘴上什麼也沒說,依然牽著李子的手,一步步穩穩地走著,還不斷提些課堂上的問題,讓李子回答。李子若是到路邊采山楂時,孫四海必定在旁邊緊緊守護著。這一路隊有六個學生,到第一個學生的家時,已走了近十裡路。張英才走熱了,脫下上衣只穿一件背心,說:「這十裡路,硬可以抵我們畈下的二十裡。」孫四海說:「難走的還在後頭呢!」 路的確越來越難走。草叢中的蛇蛻也越來越多,孫四海從褲兜裡掏出一個塑料袋,將揀到的蛇蛻小心地裝進去。張英才看到一隻蛇蛻,鼓起勇氣把手伸了出去,剛一觸到那發糙的乳白色東西時,心裡就一陣陣起疙瘩。李子在旁邊說:「張老師怕蛇了!」孫四海說:「李子你用一個成語來形容一下。」李子想了想說:「杯弓蛇影。」孫四海輕輕撫了一下那片微微發黃的頭髮。張英才不由得尷尬起來。蛇蛻有許多了,塑料袋裝得滿滿的。孫四海不讓學生們再揀,要他們趕緊走路。張英才站在山梁上還以為離天黑還有會兒,一下到山溝,就很難看清路了。 學生們陸續到家,只剩下一個李子。最後李子也到家了。李子的母親就站在家門口,一副等了很久的樣子。孫四海將塑料袋遞過去,李子的母親也將一隻裝得滿滿的袋子遞過來。都交換了,孫四海才說:「李子這幾天夜裡有些咳嗽。」又介紹說:「這是新來的張老師,以後由他帶李子的課。」張英才不知道怎麼稱呼好,只有點點頭。李子的母親也在點頭,點得很深,像是在鞠躬。然後問:「不進屋坐會?」孫四海憂鬱地答:「不坐了。」黑暗中,張英才似乎看清這女人是個哀戚戚的冷美人。 女人身後的屋裡傳出一個男人的呼喚:「李子回來了麼?」孫四海立刻說:「我們走了。」女人什麼話也沒說,牽過李子倚在門口佇望著離去的黑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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