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鳳凰琴 | 上頁 下頁


  捉完蚊子,再看幾頁小說,困意就上來了,這是昨夜沒睡好的緣故。他本打算吹滅燈,嘬起嘴巴,又變了主意,從蚊帳裡伸出一隻手,將煤油燈擰小了。一陣風從窗口吹進來,手臂涼絲絲的。他想父母這時一定還在乘涼,大山杪子上就只有一宗好處,再熱的天也熱不著。

  雖然困,心裡總像有事擱著睡不穩。迷迷糊糊中,聽到窗口有動靜,一睜眼睛,看到一隻枯瘦的白手,正在窗前的桌子上晃動著要抓什麼。張英才身上的汗毛一根根都豎起幾寸高,枕邊什麼東西也沒有,只有一本小說集,他抓起來隔著蚊帳朝那只手砸去,同時大叫一聲:「抓鬼呀!」那只手哆嗦了一下,跟著就有人說話:「張老師別怕,是我,老餘呀。見你燈沒熄,想幫你吹熄。睡著了點燈,浪費油,又怕引起火災。」末了補一句:「學生們交點學雜費不容易呀!」一聽是余校長,張英才就沒好氣了:「這大年紀了,做事還這麼鬼鬼祟祟的,叫我一聲不就行了!」余校長理拙地應道:「我怕耽誤了你的瞌睡。」

  這事過去不一會兒,張英才剛尋到舊夢,余校長又在窗前鬧起來,叫得有些急:「張老師,趕快起來幫我一把。」張英才躁了:「你家水井起火了還是怎麼的?」余校長說:

  「不是的,志兒他媽不行了,我一個人動不了手。」張英才趕忙一骨碌地爬起來,跟著余校長進了他老婆的房。前腳還沒往裡邁,後腳就在往後撤。明愛芬光著半個上身,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滿屋一股噁心的糞臭。余校長在裡面說:「張老師,實在無法,就委屈你一回!」張英才看看無奈何了,只有進去。

  一看明愛芬只有出氣沒有進氣,臉上憋得像只紫茄子。余校長分析一定是吞了什麼東西憋在喉嚨裡,並簡要地數了她以前吞過瓦片、石子和小磚頭等東西,張英才心裡一動,臉上發愣,想這女人命真大,自殺幾多次仍還活著。余校長和他簡單地商量了一下,決定由一個人扶著明愛芬,另一個人用手拍她的背,看看能不能讓她吐出什麼東西來。明愛芬大小便失禁身上髒得很,余校長自己習慣了,就上去扶,露出背心讓張英才拍。張英才不敢用力,拍了幾下沒效果,余校長就叫他在床沿上練練,連連拍幾下余校長不滿意,要他再用力些。他心一橫,想著這是下誰的黑手,一掌下去,打得床一晃。余校長說:「就這樣。非得這樣才出得來。」張英才看准那地方猛地一巴掌下去,只見明愛芬頸一梗,哇地吐出一隻小瓶子來。正是剛天黑時,志兒去借藥,張英才給他的那一隻。余校長將明愛芬安頓好,看著她睡過去。明愛芬喉嚨一咕嚨,說了一句夢話:「死了我也要轉正。」

  出得屋來,余校長將志兒從學生們睡的那間屋裡,一把提到堂屋,朝屁股上打了幾巴掌,罵他多大了還不開竅,又將不該給的東西給他媽。志兒不哭,全身縮成一團。張英才上去討保,余校長才將他送回床上,並對那些嚇醒了的學生說:「沒事,明老師又鬧病了,大家安心睡吧;明天還要起早升國旗呢!」

  送他回屋的路上,兩人站在月亮地裡說了一會兒話,余校長解釋,他家過去發生這類事,從不請別人邦忙,現在一身的風濕,使不上勁才求他。張英才很奇怪,怎麼過去不叫孫四海幫一幫,余校長說自己天黑以後從不去孫四海屋裡,怕碰見不方便的事。說了之後又聲明,孫四海是少有的好人。張英才請他放心,孫四海的事就是自己的事,任誰也不告訴。張英才又追問鄧有梅為人怎麼樣,余校長表態說這個人其實也是不錯的一個。張英才於是說:「你果真是和事佬一個。」余校長問:「誰告訴你的!」張英才供出是鄧有梅,余校長聽了反而高興起來道:「我怕他會對我有很大意見呢!」

  張英才抓住機會問:「那鳳凰琴是誰送你愛人明老師的?」余校長反問:「你問這個幹什麼?」張英才道:「問問就問問唄!」餘校長歎口氣:「我也想查出來呢,可明老師她死不說明。」張英才不信:「你倆一個學校裡住這久,還不知道?」余校長說:「我比她來得晚,最早是她和你舅舅萬站長兩個。之前,我在部隊當兵。」

  張英才有些信這話,分手後,他順便將鳳凰琴揀進屋。到燈下一看,鳳凰琴琴弦被誰齊齊地剪斷了。

  天剛現亮,就有人來敲門。張英才以為是余校長叫他起來升國旗,開開門,門口站的是怯生生的葉碧秋。葉碧秋說:「張老師,我父來了。」這才看見旁邊站著一個模樣很滄桑的男人。葉碧秋的父親很恭敬地道:「張老師,我來打擾了。」張英才忙說:「剝削你的勞動力,真不好意思。」葉碧秋的父親緊忙答:「張老師你莫這樣說,爛泥巴搭個灶最多只能用個十年八載,你教伢兒一個字,可是能受用世世代代的。」張英才不解:「能用一輩子就不錯了,哪能用世世代代的?」葉碧秋的父親說:「過幾年,她找了婆家,結婚生孩子後,就可以傳到下一代,認的字不像公家發的這票那證,不會過期的。」張英才聽了心裡一動:「你這孩子聰明,婚姻的事別處理早了,讓她多發展幾年。」葉碧秋的父親說:「我是準備響應號召,讓她搞好計劃生育的。」

  聽出這話是言不由衷的。葉碧秋的父親放下工具,也不歇,在地上畫了一個圈,就開始搭起灶來。他本來在別處做屋,將人家的事擱一天,先趕到這兒來,到外面兩支笛子吹奏國歌時,灶已搭到齊腰高。張英才忽然想起自己還沒有備著鍋。他問孫四海哪裡有鍋賣,鄧有梅一旁聽著接腔應了,說自己家裡有口鍋閑著沒用,給他拿來就是。到上課時,鄧有梅果然頂著一口黑鍋來了。張英才只有謝過並收下。

  大約是在上午十點鐘左右,張英才從窗戶裡看到山路上走來了父親。父親給他帶來了一封信和一罐頭瓶豬油,還有一瓷缸醃菜。他對父親說:「正愁沒有油炒菜,你就送來了及時雨。」父親說:「我還以為學校有食堂,帶點油來打算讓你拌菜吃。」他問:「媽的身體好麼?」父親說:「她呀,三五年之內沒有生命危險。」張英才見父親說了一句很文氣的話,就說:「父,沒想到你的水平也提高了。」父親說:「兒子為人師表,老子可不能往你臉上抹糞。」張英才嫌父親後一句話說得太沒水平了,就去拆信看。

  信是一個叫姚燕的女同學寫來的,三頁信紙讀了半天才讀完。前面都是些廢話,如同窗三載,手足情長等等,關鍵是後面一句話,姚燕在信上說,畢業以後,除了這一次給他以外,她沒有給任何男同學寫過信。雖然這話的後面就是此致敬禮,張英才仍讀出許多別的意思來。姚燕的歌唱得特別好,年年元旦、元宵、三八、五一、五四、五二三、七一、八一、十一等等時節,只要縣文化館舉辦歌手比賽或晚會,她就報名參加,為此影響了學習,但她總說自己不後悔。姚燕長得不漂亮,但模樣很甜很可愛。所以,張英才想也不想就趴到桌子上趕緊寫回信,說自己也是第一次給女同學寫信等等。

  想到姚燕唱歌,就想到自己將來可以用鳳凰琴為她伴奏。他去動一動鳳凰琴,才記起琴弦已被人剪斷了。不知是誰這樣缺德。張英才將琴打開後,擱在窗臺外面,讓斷弦垂垂吊吊的樣子,去刺激那做賊心虛的人。

  因是第一次來校,余校長非要張英才的父親上他家吃飯。灶還沒有搭好,沒理由不去。吃了飯出來,父親直歎息余校長人好,自己的家庭負擔這重,還養著十幾二十個學生,還說:「你舅舅的站長要是讓我當,我就將他全家的戶口都轉了。」張英才說:「你莫瞎表態,舅舅那小官能屙出三尺高的尿?轉戶口得縣公安局長點頭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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