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鳳凰琴 | 上頁 下頁


  張英才感動了,說:「余校長,這些事你該向我舅舅他們反映,讓國家出面關心一下這些孩子。」余校長說:「這山大得很咧,許多人連飯都吃不飽,哪能顧到教育上來喲。」又說:「聽說國家派了科技扶貧團來,這樣就好,搞科技就要搞教育。孩子們就有希望了。」鄧有梅插嘴:「還希望我們幾個都能轉正。」張英才的情緒就被破壞了,他扭頭進屋去刷牙洗臉。

  拿上毛巾牙刷牙膏,走到屋子旁邊的一條小溪,掬了一捧水潤潤嘴,將牙刷擱到牙床上帶勁地來回扯動。忽然感覺身邊有人,一看是孫四海。孫四海提一隻小木桶來汲水,舀滿後並不急著走,站在邊上說:「你不該動那鳳凰琴。」張英才沒聽清:「你說什麼?」孫四海又說了一遍:「我們是從不碰那鳳凰琴的。」張英才想再問,忙用水漱去嘴裡的白沫。孫四海卻走了。

  早飯是在余校長家吃的。是昨夜的剩飯加上野芹菜一起煮,再放點鹽和辣椒壓味。沒有菜,有的學生自己伸手到醃菜缸裡撈一根白菜杆,拿著嚼。旁邊的想學他,伸手撈了幾下沒撈著,缸太大,他人小夠不著缸底,就生氣,說先前的學生多吃多占他要告訴余校長。張英才站在他們中間勉強吃了幾口,就走了出來,回到房間摸出兩個皮蛋,揣在口袋裡,又到溪邊去。他倒掉碗裡那種豬食一樣的東西,涮乾淨後,獨自坐在水邊的青石上剝起皮蛋來。一邊剝一邊哼著一首歌,剛唱到「路邊的野花你不要采」一句,一隻影子現在他的臉上。他吃了一驚,沖著走到近處的孫四海道:「你這個人是怎麼了,陰陽怪氣的,像個沒骨頭的陰魂。」見到滾落溪中的是只皮蛋,孫四海也不客氣地道:「我也太自作多情了,見你吃不慣余校長家的伙食,就留了幾個紅芋給你,沒料到你自己備有山珍海味。」他把手中的紅芋往地上一扔,拔腿就走。

  張英才撿起紅芋,來到孫四海的門口,有意大口大口地吃給他看。孫四海見了不說話,埋頭劈柴。紅芋吃光了,張英才只好去開教室的門。孫四海在背後叫:「張老師,今天的課由你講。」張英才毫不謙虛:「我講就我講。」連頭也沒有回。

  山裡的孩子老實,很少提問,張英才照本宣科,覺得講課當老師並不艱難,全憑嘴皮子,一動口就會。孫四海從頭到尾都沒來打照面,他也一點不覺得慌。先教生字生詞、再朗讀課文三五遍,然後劃分段落,理解段落大意,課文中心思想,最後是用詞造句或模擬課文做一篇作文,上學時老師教他們用的一套他記得一點沒走移。余校長在窗外轉過幾回,鄧有梅裝作來借粉筆,進了一趟教室,他拿上兩支粉筆後道:「張老師一定得了萬站長真傳,課講得好極了。」

  捱到下學,張英才看到孫四海一身泥土,從後山上下來,鑽到屋裡燒火做飯。他也尾隨著進了屋,見孫四海不大理他,訕訕地說:「孫主任,乾脆我上你這兒來搭夥吧?」孫四海冷冷地說:「我不想拍誰的馬屁,也不願別人說我在拍誰的馬屁。其實,你沒必要和人搭夥,自己屋裡搭座灶就成。」張英才說:「我不會搭灶。」孫四海說:「想搭?我和班上的葉碧秋說一下,她父親是個砌匠,讓他明天來。」張英才說:「這不合適吧?」孫四海說:「要是你自己動手做,那才真不合適,家長知道了會認為你瞧不起他。」說著話旁邊來了一個女孩。

  女孩長得眉清目秀,挺招人喜愛,身上衣服雖然也補過,看起來卻像天然的。女孩笑笑徑直到灶後幫忙燒火。張英才問:「這是誰家的女伢兒?」孫四海答:「她叫李子,她媽就是王小蘭。」說時把目光直掃張英才,仿佛說想問什麼就儘管問。張英才由於聽鄧有梅說過孫四海與王小蘭的事,見孫四海這麼直爽,反倒不好意思起來。於是轉過話題,說:「灶沒搭起來,我就在你這兒吃,你攆不走我的。」孫四海怪自己主意出壞了,說:「讓你抓住把柄了。先說定,灶一做好就分開。」張英才連忙點點頭,孫四海正在切菜,吩咐李子給鍋裡添一把米。

  吃飯時,孫四海和李子坐在一邊,張英才越看越覺得兩人長得極像。他記起教室學習欄上有篇範文好像是李子寫的,他便端上飯碗邊吃邊走到教室,範文果然是李子寫的。

  題目叫《我的好媽媽》。李子寫道:媽媽每天都要將同學們交到我家的草藥洗淨曬乾,再分類放好,聚上一擔,媽媽就挑到山下收購部去賣。山路很不好走,媽媽回家時身上經常是這兒一塊血跡,那兒一塊傷痕。今年天氣不好,草藥黴爛了不少,收購部的人又老是扣秤壓價,新學期又到了,仍沒湊夠給班上同學買書的錢,媽媽後來將給爸爸備的一副棺材賣了,才湊齊錢,交給孫老師去給同學們買書。媽媽的心很苦,她總怕我大了以後會恨她,我多次向她保證,可她總是搖頭,不相信我的話。

  張英才看完後,沒有回到孫四海的屋裡,孫四海喊他將碗送去洗,他才從自己屋裡出來,碗裡盛著剩下的八隻皮蛋。他對李子說:「放學後將這點東西帶回去給你媽,就說有個新來的張老師問她好!」李子不肯接。孫四海說:「拿著吧。代你媽謝謝張老師。」李子謝過了,張英才忍不住用手在她的額上撫摸了幾下。

  下午是數學課,他先不上數學,將李子的作文抄在黑板上,自己先大聲朗誦一遍,又叫學生們齊聲朗讀十遍。學校教室破舊了,窟窿多,不隔音。上午上語文,下午上數學,這是全校統一安排的,目的是避免讀語文時的吵鬧聲,干擾了上數學課所需要的安靜。三四年級的大聲讀書聲,攪得一二和五六年級不得安寧。鄧有梅跑過來,想說話,看到黑板上抄著的作文,臉上有些發白,就一聲不吭地回去了。余校長沒進教室,就在外面轉了兩趟,也沒說什麼。

  放學後,笛子聲又晌了起來。老曲子。《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張英才站在一旁用腳打著拍子,還是壓不著那節奏,那旋律慢得彆扭,他有點不明白這兩支笛子是如何配合得這麼好。後來,他乾脆就著這旋律朗誦起李子的作文來。他的普通話很好,在這樣的傍晚裡又特別來情緒,一下子就將孫四海的眼淚弄了出來。降了國旗,張英才攔住鄧有梅問:「鄧校長,李子的這篇作文你認為寫得怎麼樣?」鄧有梅眨眨眼答:「首先是你朗誦得好,作文嘛不大好說,你說呢,孫主任?」孫四海一點不回避:「只說一個字:好!」鄧有梅逼了一句:「好在哪裡?」孫四海答:「有真情實感。」余校長這時踱過來說:「孫主任,我看你那塊茯苓地的排水溝還是不行,如果雨大一點就危險了。」孫四海說:「底下太硬了,挖不動,我打算叫幾個學生家長來幫忙挖一天。」余校長說:「也好,我那塊地的紅芋長得不好,乾脆提前挖了,讓學生們嘗個新鮮。家長們來了,叫他們順帶著把這事做了。」又說:「鄧校長,你家有什麼事沒有?免得再叫家長來第二次。」鄧有梅:「我沒事要別人幹。我說過,我們又不是舊社會教私熟的先生——」話沒說完,孫四海扭頭走了,一邊走一邊狠狠甩笛子裡面的口水。

  李子回家去了,放學時垸裡有人路過學校順路帶她回去的,在平時,都是孫四海送她。張英才蹲在灶後燒火,幾次想和孫四海說話,但見他滿臉的陰氣就忍住了。直到吃飯,兩人都沒開口。一頓飯快默默地吃完了,油燈火舌一跳,余校長的小兒子鑽進門來:「孫主任、張老師,我媽頭痛得要死,我父問你們有止痛的藥沒有,有就借幾粒。」孫四海說:「我沒有,志兒。」張英才忙說:「志兒,我有,我給你拿去。」臨出門,他回頭說:「孫四海,你像個男人。」回到屋裡,他將預防萬一的一小瓶止痛藥,全部給了志兒。

  夜裡,張英才無事可幹,又弄起了鳳凰琴。偶然地,他覺得有些異樣,琴盒上寫的贈別明愛芬同志存念與1981年8月這兩排字之間,有幾個什麼字被別人用小刀刮去了。刮得一點墨蹟也沒剩,留下一片刀痕。

  外面的月亮很好,他把鳳凰琴搬到月亮地裡,試著彈了幾下。彈不好,月光昏昏的,看不見琴鍵上的音階。他好不掃興,就用鋼筆帽猛地撥動琴弦,發出一陣陣刺耳的和聲。忽然間余校長屋裡有女人發出一聲尖叫,宿在余校長屋裡的學生驚慌地哭起來。張英才急步過去,大門閂得死死的,敲不開,他就叫:「余校長!余校長!有事麼?要人幫忙麼?」余校長在屋裡答:「沒事,你去睡吧!」他趴在門縫裡,聽到裡面余校長的老婆在低聲抽泣著,那情形是安靜下來了。他想了想就繞到屋後,隔著窗戶對屋裡的學生們說:「別害怕,我是張老師,在替你們守著窗戶呢!」剛說完,山坡上亮起了兩對綠色的小燈籠,他死死忍住沒有驚叫,下一點不敢遲疑,飛快地逃回自己屋裡。

  進屋後,才記起將鳳凰琴忘在外面,還忘瞭解小便。他不敢開門出去,在後牆根上找了個洞,嘩嘩啦啦將身子放乾淨了,就去床上捉蚊子睡覺。鳳凰琴在外面過一夜,明早再拿不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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