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鳳凰琴 | 上頁 下頁


  吹出的曲子覺得很耳熟,聽下去才搞清是那首《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節奏卻是慢了一倍。兩支笛子一個聲音高一個聲音低,緩慢地吹出許多悲涼。張英才心裡跟著哼一句試試,那節奏,半天才讓他哼出「幸福的歌兒」幾個字。他也走到旗杆下,道:「這個曲子要歡快些才好聽。」他們沒理他。張英才就在一旁用巴掌打著節拍糾正。可是沒用。張英才惆悵起來,禁不住思索一個問題:能望見這杆旗的地方,會不會聽見這笛聲?

  忽然哨聲響起,余校長叼著一隻哨子,走到旗杆下,跟著那十幾個學生從山凹裡跑回來,在旗杆面前站成整齊的一排。余校長望望太陽,喊了聲立正稍息,便走過去將帶頭的那個學生身上的破褂子用手理理。那褂子肩上有個大洞,余校長扯了幾下也無法將周圍的布扯攏來,遮住露出來的一塊黑瘦的肩頭。張英才站在這個隊伍的後面,他看到一溜瘦幹幹的小腿都沒有穿鞋。這邊余校長見還有好多破褂子在等著他,就作罷了。這時,太陽已挨著山了。余校長猛地一聲厲喊:「立正——奏國歌——降國旗!」在兩支笛子吹出的國歌聲中,余校長拉動旗杆上的繩子,國旗徐徐落下後,學生們擁著余校長、捧著國旗向余校長的家走去。

  這一幕讓張英才著實吃了一驚。一轉眼想起讀中學時,升降國旗的那種場面,又覺得有點滑稽可笑。鄧有梅走過來問他:「晚上有地方吃飯沒有?」張英才答:「我在余校長家搭夥。」鄧有梅說:「你是想回到舊社會麼?走,上我家去吃一餐,習慣得了,以後乾脆咱們搭夥算了。」張英才推了幾把,見推不脫就同意了。

  路不遠,只是要翻兩個山包。鄧有梅的老婆長得很墩實,左邊生了個疤拉眼。見張英才老看她,就說:「她本是個丹鳳眼,前年冬天我在學校開會沒回,她夜裡來接我,半路上被狼舔了一下,就落下個殘疾。」張英才說:「這麼苦的事,我舅舅他們瞭解麼?」鄧有梅說:「都是余校長嘴嚴言辭短,什麼苦都兜著不說出去,從不跟上面彙報,還說萬站長在這兒呆了十年,他還不知道這兒的底細麼?不說人家心裡會記著,說多了人家反會計嫌。」張英才說:「我舅舅是常掛惦著你們,所以才特地放我來這兒鍛煉的。」鄧有梅說:「你鍛煉一陣就可以走,我是土生土長的哪怕是轉了正,也離不開這兒。」說著忽然一轉話題:「萬站長一定和你交了底,什麼時候有轉正的指標下來?」張英才說:「他的確什麼也沒說,他是個老左,正派得很。」鄧有梅的老婆插嘴說:「疼外甥,疼腳跟,舅甥夥的中間總隔著一層東西。」鄧有梅瞪了一眼:「你懂個屁,快把飯菜做好端上來。」複又說:「我打聽過,我的年齡、教齡和表現都符合轉正要求,現在一切都等你舅舅開恩了。」

  香噴噴的一碗臘肉掛麵端到張英才面前。鄧有梅說:「不是讓你搞酒麼?」老婆說:「太晚了,來不及,反正又不是來了就走,長著呢,只要張老師不嫌,改日我再弄一桌酒。」鄧有梅說:「也罷,看在小張的面上,不整你了。」張英才聽出這是一台戲,在家時,來了客,親和母親也常這樣演出。一般人做客這碗裡的肉只能吃一小半留一多半,張英才餓極了,又知道鄧有梅有求於他,就將碗裡全吃光了。直吃得滿頭大汗,才記起這是夏天。山上涼得很,剛出來的汗不用擦馬上就幹了。張英才打了個噴嚏,他伯得感冒,就起身告辭。鄧有梅拿上手電筒送他。

  路上,他忽然介紹起孫四海的情況,他說孫四海打著勤工儉學的幌子,讓學生每天上學放學在路邊采些草藥,譬如金銀花什麼的,交到一個叫王小蘭的女人家裡,積成堆後再拿去賣。孫四海不結婚就是因為從十七八歲起,就和王小蘭搞上了皮絆,王小蘭的丈夫得了黃瓜腫的病,就是慢性黃疽肝炎,什麼事也做不了,一切全靠孫四海。鄧有梅最後說要是哪天半夜聽到笛子響了起來,那准是王小蘭在他那裡睡過覺,剛走。

  要是沒有後面這句話,張英才一定會討厭孫四海這個人。有後面這句話,張英才覺得孫四海活像他那本小說裡那小城中的年輕人,浪漫得像個詩人。有一句話,他掂量了一番後才說:「鄧校長,我舅舅他不喜歡別人在他面前打小報告,他說這是降低了他的人格。」鄧有梅聽了他編造的這句話,就不再說孫四海了,回頭說自己有哪些缺點。這時他們爬上了學校前面的那個山包,張英才就叫鄧有梅回去。

  回到屋裡點上燈,拿起小說看了幾行,那些字都不往腦子裡去。擱下書,他拿起琴,將《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彈了一遍,有幾個音記不准,試了幾次。到彈第五遍時,才彈出點味道,山空夜寂,仿佛世外,自己彈自己聽,挺能抒情。

  這時,門被敲響了。拉開後,門外站著余校長,欲言又止的樣子。張英才問:「有事麼?」余校長支吾著:「沒有事。山上涼,多穿件衣服。」張英才想起一件事:「正想過去問你,這琴盒上寫著的明愛芬同志是誰?」琴盒上寫著:贈別明愛芬同志存念1981年8月。余校長等一會幾才答:「就是我老婆。」張英才說:「用她的琴,她會生氣麼?」余校長冷冷說:「你就用著吧,什麼東西對她都是多餘的。她若是能生氣就好了。她不生氣,她只想尋死,早死早托生。」張英才嚇了一跳。

  睡不著,他想不出再給女同學寫信用怎樣的地址。半夜裡,低沉而悠長的笛子忽然吹響了。張英才從床上爬起來,站到門口。孫四海的窗戶上沒有亮,只有兩顆黑閃閃的東西。他把這當成孫四海的眼睛。笛子吹的還是《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吹得如泣如訴,淒婉極了,很和諧地同拂過山坡的夜風一起,飄飄蕩蕩地走得很遠。

  夜裡沒有做夢,睡得正香時,又聽到了笛聲,吹的又是《國歌》。張英才睜開眼,見天色已亮,趕忙爬下床,披上衣服沖到門外。他看到余校長站在最前面,一把一把地扯著旗繩,余校長身後是鄧有梅和孫四海,再後面是昨天的那十幾個小學生。九月的山裡晨風大而涼,隊伍最末的兩個孩子只穿著背心褲頭,四條黑瘦的腿在風裡瑟瑟著。張英才認出這是余校長的兩個孩子。國旗和太陽一道,從余校長的手臂上冉冉升起來。

  張英才說:「我遲到了。怎麼昨天沒人提醒我?」余校長說:「這事是大家自願的。」張英才問:「這些孩子能理解麼?」余校長說:「最少長大以後會理解。」說著余校長眼裡忽然湧出淚花來。「又少了一個,昨天還在這兒,可夜裡來人將他領走了,他父親病死了,他得回去頂大樑過日子。他才十二歲。我真沒料到他會對我說出那樣的話。他說他家那兒可以望見這面紅旗,望到紅旗他就知道有祖國、有學校,他就什麼也不怕。」余校長用大骨節的手揉著眼窩。孫四海在一旁說:「就是領頭的那個大孩子,叫韓雨,是五六年級最聰明的一個。」張英才知道這是說給自己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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