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鳳凰琴 | 上頁 下頁


  父親當即去房裡拎出一擔糞桶,擺在堂屋裡,要張英才隨糞車一路到鎮上去拉糞。張英才瞅著糞桶不作聲。舅舅挪了挪椅子,讓糞桶離自己遠點,離張英才近點,邊挪邊說:「你沒有城鎮戶口,剛一畢業就能到教育上來代課就算很不錯咧,再說你不吃點苦,我怎麼有理由在上面幫忙說話呢?」父親在一邊催促:「不願教書算了,免得老子在家沒個幫手。」張英才抬起頭來說:「父,你放文明點好嗎?舅舅是客人又是領導幹部,你敢不敢將糞桶放在村長的座位前面?」父親愣愣後將糞桶拎了回去。

  母親早就進房幫張英才收拾行李去了。堂層只剩下舅甥兩人。張英才也挪了一下椅子,和舅舅離得更近些,貼著耳朵說:「我知道,你是昨天來的,先去了隔壁垸裡。」停一停,他接著說:「假如我去了那上不巴天、下不接地的地方,你被人撤了職那我怎麼辦?」舅舅回過神來:「你這伢兒,盡瞎猜,我都快五十的人了,還不知道卒子該怎麼拱?先去了再說。我在那兒呆了整十年才解決戶口和轉正。那地方是個培養人才的好去處,我一轉正就當上了文教站長。」

  舅舅從懷裡掏出一副近視眼鏡,要張英才戴上。張英才很奇怪,自己又不是近視眼,戴副眼鏡不是自找麻煩麼。舅舅解釋半天,他才明白,舅舅是拿他的所謂高度近視做理由,站裡其他人才同意讓他出來代課的。舅舅說:「什麼事想辦成都得有個理由,沒有理由的事,再狠的關係也難辦,理由小不怕,只要能成立就行。」張英才戴上眼鏡後什麼也看不清,而且頭昏得很,他要取下,舅舅不讓,說本來準備早幾天送來讓他戴上適應適應,卻耽擱了,所以現在得分秒必爭。還說,界嶺小學沒人戴眼鏡,他戴了眼鏡去,他們會看重他一些,另外,他戴上眼鏡顯得老成多了。

  張英才站起來走了幾步,連叫:「不行!不行!」父母親不知道情由,從房裡鑽出來說:「都什麼時候了,還在叫不行!」父親還罵:「你是駱駝托生的,生就個受罪的八字。」張英才用手摸摸眼鏡說:「你除了八字以外什麼也不懂。」說完便進房裡去,片刻夾著那本小說出來說:「舅舅,我們走吧!」母親說:「還沒吃早飯呢!」張英才說:「我今天走上工作崗位,該舅舅請我的客。」舅舅很爽快地點點頭,讓張英才的父母很是吃驚,幾乎同時說:「這不是屁股屙尿——反了麼!」

  張英才背著行李出門時,垸裡的幾個年輕人還來勸他別去,說我們這塊地盤和界嶺比,就像城裡和我們這兒比一樣。張英才不聽,說人各有志,人各有命嘛。父親聽了這句話很高興,認為兒子長進多了,這一年複讀總算沒白讀。臨和家裡人分手時,母親哭了,父親不以為然,在一旁數落說:「又不是去當兵,哭個什麼!」在路上,張英才一直想這個問題,怎麼去當兵的就可以哭,大家不都是搶著去麼?

  舅舅是誠心請張英才的客,一路上逢賣吃食的地方就進去問,但大家賣的都是隔夜的油條。到上山前的最後一處店子仍是這樣,舅舅只好買上十根油條塞進他提著的網兜裡,卻又將十隻皮蛋塞進了張英才挎包裡。

  山路有二十多裡遠,陡得面前的路都快抵著鼻尖了。路不好走。又戴著很彆扭的眼鏡,張英才很少顧得上和舅舅說話。歇腳時,他問學校的基本情況,舅舅要他別急,等會一看就清清楚楚,他又問當小學老師要注意些什麼。舅舅說,看見別的老師打學生時裝作什麼也沒看見就行。張英才見舅舅對這類話不感興趣,就不再問這些,回頭問藍飛的母親年輕時長得漂不漂亮,等了半天不見動靜,朦朧中他覺得有些異樣,摘下眼鏡一看舅舅正在揉眼窩。

  之後沒有再歇,一口氣爬上界嶺,一排舊房子前面一杆國旗在山風裡飄得叭叭響,舊房子裡傳出一陣讀書聲,貼在牆上的兩張紅紙寫著兩條標語:歡迎上級領導來校指導工作!歡迎新老師!張英才摘下眼鏡讀了標語後,心裡多少有點激動。這時,不知從哪裡鑽出一個中年男人,很響亮地叫:「萬站長,怎麼這早就來了,這可是殺我們一個措手不及呀!」舅舅笑笑說:「還不是想來趕早飯!」說著就向張英才介紹,說這人就是校長,姓余。又將張英才向余校長作了介紹。

  余校長招呼他們進屋弄早飯吃。余校長親自動手炒了兩碗油鹽飯端上來,正吃著又進來了兩個年輕一些的男人。經介紹,知道一個是副校長,叫鄧有梅。另一個是教導主任,叫孫四海。張英才裝著擦鏡片上的水霧,想將他們觀察得清楚些,看了半天,除了覺得他們瘦得很普通外,沒有什麼特別的印象。

  舅舅這時吃完了,抹抹嘴說:「也好,全校的教職工都到齊了,我就先說幾句!」張英才聽了吃驚不小,來了半天沒見到學生下課休息,他以為教室裡還有別的老師呢。舅舅說的無非是些新學期要有新起色新突破之類的套話,說得很起勁,一本正經的,張英才聽得一點意思也沒有。他裝作出去小便,走到外面遛了一圈,才發現幾間教室裡一個老師也沒有,他猜不出哪是幾年級,三間教室是如何裝下六個年級呢?黑板上也辨不出,都是語文課,都是作文、生字和造句等內容。他回去時舅舅終於講完了,接下來是余校長講。余校長講了幾句嗓子就沙啞了。鄧有梅見了毫不客氣地說:「你嗓子痛就歇著,我來向站長彙報。」說著打開捧在手裡的小本子,一五一十地說起來,剛說了入學率和退學率兩個數字,舅舅就打斷他的話,說這些報表上都有,說點報表上沒有的情況。鄧有梅眼睛一轉,就說了幾件他如何動員適齡兒童上學的事,還說他墊了幾十塊錢,給交不起學費的學生買課本,鄧有梅說了半天,見站長既不往心裡記也不往本子上記,就知趣地打住了。接下來是孫四海說,孫四海低低地說了一句:「村裡已經有九個月沒給我們發工資了。」然後就沒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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