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鳳凰琴 | 上頁 下頁


  陽曆九月,太陽依然沒有回憶起自己冬日的柔和美麗,從一出山起就露出一副讓人急得渾身冒汗的紅彤彤面孔,一直傲慢地懸在人的頭頂上,終於等到它又落山了時,它仍要伸出半論舌頭將天邊舔得一片猩紅。這樣,被烤蔫了的垸子才從迷糊中清醒過來,一隻狗黑溜溜地從竹林裡攆出一群雞,一團團黃東西驚得滿垸咯咯叫,暮歸的老牛不滿地哼了一聲,各家各戶的煙囪趕緊吐出一團黑煙。黑煙翻滾得很快,轉眼就上了山要,而這時的煙囪開始徐徐緩緩地飄灑出一帶青雲。

  天黑下來時,張英才坐在垸邊的大樟樹下看完手裡拿的那本小說上的最後一頁。這本小說名叫《小城裡的年輕人》,是縣文化館的一名幹部寫的,他很喜歡它。七月初高中畢業回家時,也把它從學校圖書室裡偷來了。那次偷書是較大的行動,共有六個參加,都是些高考預選時篩下來的,別人盡挑家電修理、機械修理、養殖種植等方面的書,他只挑了這一本,然後就到外面左望風放哨。張英才不記得自己已看過幾遍,聽說舅舅要來,他就捧著這書天天到垸邊去等。一邊等一邊看,兩三天就是一遍,越看越覺得死在城裡也比活在農村好。近半個月,他至少兩次看見一個很像舅舅的男人在遠遠地走著,每每到前面的岔路口更變了方向,走到鄰坑去了。今天是第三次,太陽下山之前,他又見到那個像是舅舅的人在那岔路口上,和他的目光分手了。長英才閉上眼睛,往心裡歎氣。天一暗,野蚊子都出動起來,有幾隻很敏捷地撲到他的臉上,叮得他肉一跳,一巴掌扇去將自己叮得生疼。他爬起來,拿上書住家裡踱去。

  進門時,母親望著他說:「我正準備喚你挑水呢。」張英才將書一撂說:「早上挑的,就用完了?」母親說:「還不是你講究多,嫌塘裡的水髒,不讓去洗菜,要在家裡用井水洗。」張英才無話了,只好去挑水,挑了兩擔水缸才裝一小半,他就歇著和母親說話,說:「我看到舅舅到隔壁垸裡去了。」母親一怔:「你莫瞎說。」張英才說:「以前我沒作聲。我看見他三次了。」母親怔得更厲害了,說:「看見也當沒看見,不要和別人說,也不要和你父說。」張英才說:「媽你慌什麼,舅舅思想這樣好不會做壞事的。」母親苦笑一聲:「可惜你舅媽太不賢德。不然,我早就上他家去了,免得讓你天天在那裡苦盼死等。」張英才說:「她還不是仗著叔叔在外面當大官。」母親說:「也怪你舅舅不堅決,他若是娶了隔壁垸的藍二嬸,也不至於像現在這樣在女人面前抬不起頭來。人還是不高攀別人為好。」張英才很敏感:「你是叫我別走舅舅的後門?」母親忙說:「你這伢兒怎麼盡亂猜,猜到舅舅頭上去了。」張英才咬咬牙說:「我可不怕攀高站不穩。我把醜話說在先,你不讓舅舅幫我找個工作,我連根草也不幫家裡動一動。」說著他操起扁擔,挑著水桶出門去,在門口,腳下一絆險些率倒,他罵了一聲:「狗日的!」母親生氣了:「天上雷公,地下母舅,你敢罵誰?」張英才說:「誰我都敢罵,不信你等著聽。」果然挑水回來時他又罵了一聲。母親上來輕輕打了他一耳光,自己卻先哭了起來,嘴裡聲稱:「等你父回來了,讓他收拾你」。

  張英才因此沒吃晚飯,父親回來時他已睡了。躺在床上聽見父親在問為什麼,母親說剛才他突然頭疼起來了,父親說:「屁,是讀書讀懶了身子。」說著氣就來了,「十七八的男人,屁用也沒有,去年預選差三分,複讀一年反倒讀蝕了本,今年倒差四分。」張英才蒙上被子不聽,還用手指塞住耳朵。後來母親進房來,放了一碗雞蛋在他床前,小聲說:「不管怎樣飯還是要吃的,跟別人過不去還可以,跟自己過不去那就比苕還苕了。」又說:「你也真是的,讀了一年也不見長進,哪怕是比去年少差一分,在你父面前也好交代些呀?」悶了一會兒,張英才就出了一身汗,他撩開被子見母親走了,就下床,閂上門,趴到桌子上給一位女同學寫信,他寫道:我正在看一本《小城裡的年輕人》,裡面有篇叫《第九個售貨亭》,寫得棒極了!而你就像裡面那個叫玉潔的姑娘,你和她的心靈一樣美。寫了一通後,他忽然覺得沒話寫了,想想後,又寫道:我舅舅在鄉文教站當站長,他幫我找了一份很適合我個性的工作,過兩天就去報到上班,這個單位大學生很多。至於是什麼單位,現在不告訴你,等上班後再寫信給你,管保你見了信封上的地址一定會大吃一驚。寫完後,他讀了一遍,不覺一陣臉發燒,提筆準備將後面這段假話劃掉,猶豫半天,還是留下了。回轉身他去吃雞蛋,一邊吃一邊對自己說:「天下女伢兒都愛聽假話。雞蛋吃到一半,他忽然想起自己一分錢也沒有,明天寄信買郵票這樣的小事,還得伸手朝父母討錢。他勉強再吃了兩口,怎麼也吃不下去了,推開碗,仰面倒在床上無聲地哭起來。

  張英才醒來時,才知道自己睡了一夜,連蚊帳也沒放下,身上到處是紅皰皰,癢死個人。他坐起來看到昨夜吃剩下的半碗雞蛋,覺得肚子餓極了,他想起學校報欄上的衛生小知識說隔夜的雞蛋不能吃,就將已挨著碗邊的手縮回來。這時,母親在推房門。他懶得去開門,他知道那門閂很松,推幾次就能夠推開。

  推幾下,門真的開了,母親進來低聲對他說:「你舅舅來了,你態度可要放好點,別像待我和你父一樣。」母親掃了幾眼那半碗雞蛋和張英才,歎口氣,端起碗三兩口就吃光了。張英才想提醒母親,話到嘴邊停住了。他穿好衣服走到堂屋,沖著父親對面坐著的男人客客氣氣地叫了聲舅舅。

  舅舅說:「英才,我是專門為你的事來的。」父親說:「蠢貨!還不快謝謝。」張英才看了一眼舅舅的腳,從鄉里到這兒有二十多裡路,這大清早的露水重得很,舅舅的皮鞋上卻是乾乾淨淨的,他覺得自己心中有數了,嘴上還是道了謝。舅舅說:「我給你弄了一個代課的名額。這學期全鄉只有兩個空額,想代課的卻有幾十個,所以拖到昨天才落實。你抓緊收拾一下,吃了早飯我送你到界嶺小學去報到。」張英才聽了耳朵一豎:「界嶺小學?」母親也不相信:「全鄉那多學校,怎麼偏把英才送到那個大山杪子上去?」舅舅說:「正因為大家都不願去,所以才缺老師,才需要代課的。」父親說:「不是還有一個名額麼?」舅舅愣了愣才回答:「鄉中心小學有個空缺,站裡研究後,給了隔壁垸的藍飛。」母親見父親臉上在變色,忙搶著說:「人家藍二嬸守寡養大一個孩子不容易,照顧照顧也是應該的。」父親掉過臉沖著母親說:「那你就弄碗農藥給我喝了算了,看誰來同情你。」舅舅不高興了:「別有肉嫌肥,不幹就說個話,我好請別人家的孩子,免得影響全鄉的教育事業。」父親一聽軟了:「當了宰相還想當皇帝呢,人哪不想好上加好呢,我們這是說說而已。」母親抓住機會說:「英才,還不趕快收拾東西去!」一直沒作聲的張英才說:「收拾個屁!我不去代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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