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文夫 > 享福 | 上頁 下頁 | |
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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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馬老太糊裡糊塗地要告媳婦,不知道怎麼個告法,也不知道法院的門朝東還是門朝西,法院裡是從來不喊她送煤球的,這些事情她都不管,都由劉一川全權代理。她也沒有把事情看得多麼嚴重,像是婆媳吵嘴,借個機會煞煞褚桂芳的威風,讓她知道拉煤球的人也不是好欺的,世界上到處都有替天行道的人,愛打抱不平。馬老太想通過告狀整整褚桂芳。不許她管住小丹丹,只要小丹丹願意,他可以住在奶奶的家裡,早晨先送他到學校,然後再去送煤球,中午她可以把飯萊送到學校裡,傍晚,小丹丹站在巷子口,看見奶奶就撲過來:「奶奶,巧克力……」這就是她的美夢,這就是她生活的動力,她一生都沉浸在這種美夢中,看著兒子,女兒,孫子,一隻只的小鳥都從她溫暖的懷抱中飛出去,飛出去翱翔,飛回來棲歇,愛心得到了撫慰,痛苦和勞累都是不存在的。 馬老太這天夜裡睡不著,這是十分少有的,她真的覺得這房子有點四面透風,小丹丹骨頭嫩,是架不住凍的,如果官司打贏了,她就得翻造房子,錢不夠,分兩步走,像農民造房子一樣,兩層樓房造三年,先造底,後造樓。請誰來造呢…… 劉一川也睡得很晚,他睡得晚倒是常事,因為他每天晚上都要看電視看到「再見」,這個頻道再見了,還要到其它的頻道去碰碰運氣。不過,這一天晚上他破天荒地沒有看電視,而是坐在書房裡寫狀子。這份狀子他要親自寫,而且是用宣紙、用毛筆。使得法官看到狀子之後便產生好感,而且知道原告的代理人不是一般的。 劉一川寫狀子是運用的文學手法,他認為要想感動人最好是用文藝,要想打倒人只有用大字報的語言。法律語言他沒有學過,因為在他工作的時候沒有法律。為馬老太爭取一個幸福的晚年是人道主義,是要感動人的。他用小楷狼毫,釀墨寫道: 「……你們都曾經在大街小巷裡見到過一個人,一個白髮蒼蒼,瘦骨伶仃的七十三歲的老婦人。這位老婦人被她的兒子媳婦遺棄,為生活所迫只能以老弱之軀荷千斤之負,去拉板車,送煤球。每一個有良心的人看到那老婦人在死亡線上掙扎的情景時,都忍不住要掉下眼淚。可是她的兒子和媳婦卻是養尊處優,過著十分現代化的生活,不肯分一點余錢來贍養老母,這是一種殘酷的,不人道的,不折不扣的虐待老人的行為。如果社會和法律不來主持公道,總有一天,這位名叫馬玉英的老婦人會摔死在樓梯旁,壓死在車輪下面……」劉一川寫得洋洋灑灑,洋洋得意,當然,寫得也不太長,不像寫小說那樣拖拖遝遝地。 劉一川睡得很晚,還吃了兩顆安眠藥片,第二天卻一個老早醒來,人來了勁道連安眠藥都會失效。他有很多事情要做,要去找律師,找朋友,找朋友的兒子和兒子的朋友,打官司雖然是個硬碰硬的法律問題,可是任何法律都有人情關係,要不然的話用電子計算機打官司好了,一分鐘解決問題,何必那麼辯來辯去呢。 劉一川戴上他的法蘭西小帽,穿上他的法蘭絨大衣,口袋裡裝著他的名片,到東到西,忙得神抖抖地。所以精神抖擻,主要是因為事情辦得十分順利,區民庭馬上接受了這個案件。這倒不是因為劉一川有什麼魔力,實在是因為馬老太在這一帶很有名氣,她的名氣不是靠名片,是靠她幾十年送煤球的經歷,從法院院長到審判員,都見過這位白髮蒼蒼的老太拉煤球,那院長小時候學雷鋒,就幫助她推車過橋的。這老太太至今還在拉車,太不像話,要把她的不肖之子依法整治一下! 很快,法院的通知就送到了馬太伯的單位。 馬太伯接到通知後,嚇得昏昏地。中國人如果發生了什麼事,習慣于領導談話,單位解決,一進法院事情就變大了,即使沒有什麼問題,也難改變概念,說起來馬太伯每天兩杯茶,一包煙,卻是不管老母死活,是個什麼東西!領導對他要有看法,同事要對他嗤之以鼻,他的『三一律』恐怕要與他告別。 馬太伯把法院的通知拿給褚桂芳看的時候,手都發抖:「你看,你看看,這不是沒有事體找出來的事體,老母親到法院去告我們虐待,遺棄,不給生活費。什麼費不費呀,事情都是你弄出來的,你不讓小丹丹去看她,不許小丹丹吃她的東西,老太太傷心了,到法院去告你,叫你吃不了兜著走,說也說不清楚。」 褚桂芳到底是女強人,遇事不驚。不吭聲,動腦筋,想不出主意之前先罵男人: 「你抖的啥呀,殺得來啦!笑話,我們虐待她,是她自己作死,還是我們虐待呀,有理可說嘛。」 「我也知道有理可說,問題是這種事情說不清楚,七十三歲的老太還送煤球,誰相信她是自願的?即使是自願的,你們做小輩的人怎麼能讓她冒險呢?萬事和為貴,我看還是我們去陪個不是,讓小丹丹去親親她,叫她撤訴了算啦……」 「不行!」褚桂芳眼睛一轉,來了主意:「這事情是不能私了的,老太太即使對我有意見,也不會想到要到法院裡去告我們,她的背後一定有人,這人不知道是什麼目的,想要使我們聲名狼藉,即使私了掉,他也要造輿論,叫你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那怎麼辦呢?」 「接受挑戰,和那個心懷叵測的人拚到底!」 「哪……哪要上法庭,多丟人!」 「怕啥,到時候我坐被告席,你坐旁聽席,把你的領導和同事都請到,看我的!……」 5 馬老太怎麼也沒有想到,打官司和婆媳之間吵相罵是大不相同的。儘管今天是開庭調解,這架勢就不同。 法庭裡坐滿了人,後四排都是些老頭老太、家庭婦女還有幫工的阿姨。這些人都是被劉一川通過居委會動員出來的,要他們來接受教育,伸張正義。這些人馬老太差不多都認識,都是她的老主顧,月月喊她送煤球的。認識她的人都對她看看,點點頭,表示同情,為她助威。這使得馬老太很不自在,比外國人替她拍照片還要難受,像是一大群人在看她這只老猢猻出把戲。 前四排的人都是來自馬太伯和褚桂芳的單位,褚桂芳帶來都是些在飯店裡工作的小青年,男的都是黑西裝,紅領帶,女的是一色的天藍色的呢大衣,嘴唇塗得鮮紅的。他們整齊劃一,佔據了最前面的兩排長椅。 最使馬老太惴惴不安的是那幾個坐在高處、面孔鐵板、戴著大蓋帽的人。她總覺得他們會大吼一聲:「大刑伺候!」她當然知道現在打官司不會打屁股,但卻害怕這些鐵面無私的人會重判她的兒子,那個沒用的東西是無罪的。她噝噝縮縮地問劉一川:「劉先生,我兒子阿會出啥事體?」 劉一川扶著馬老太走向原告席:「別害怕,沒問題,一切都有我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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