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文夫 > 享福 | 上頁 下頁


  這門是個大院子的後門,這房子本是大戶人家堆柴草的。抗日戰爭之前,蘇州人舉炊大都是燒木柴或稻草,馬老太和她的丈夫替大戶人家運柴草,出柴灰,便借柴房作為安身之地。抗戰勝利之後大戶人家衰落了,蘇州人燒木柴和燒稻草的習俗也逐步被燒煤所代替,三間柴房也就成了馬老太生兒育女的營地。她在這裡養育了四個兒女,兩個已遠走高飛,一個已先她而去,只有小兒子馬太伯還在蘇州,但也有十多年不住在一起。老伴兒去世了,營地空虛了,再也沒有人等她買米回來了,再也沒有孩子站在門口,哭著或是笑著奔到她的身邊……現在的這個家對馬老太來說只是個吃飯睡覺的場地,睡覺可以在祠堂裡,可以在破廟裡,吃飯也可以在廊簷下面,一切都無關緊要,最要緊的是多拉煤,多賺錢,錢有用呀,那個不會賺錢兒子要她照顧,小丹丹,那個心肝寶貝……心肝寶貝要長大,要小輪盤自行車,將來還要結婚生孩子,要有一座好房子。

  馬老太最最偉大的計劃是為小丹丹營造一座體面的房子。兒子已經不要她的房子了,隨他去,她也不願意和那個女強盜住在一起。她要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小丹丹的房子上,在那裡寄託她的光榮與夢想。與她同時代的鄉下的老姐妹,那一個不為兒孫把樓房造得好好的。別瞧不起馬老太,她還瞧不起城裡的那些公寓樓,上不見天,下不接地,有時停電,有時停水。她的三間破柴房不值錢,可這地皮卻是風水寶地,獨門獨戶市中心,連一條弄堂都是獨用的。這裡可以翻造三樓三底,翻造好以後還有一小塊空地,十五年前種的一棵枇杷樹,如今正在旺果期,那白沙批把真甜呀,孫子,重孫吃到枇杷時就會想起奶奶的。

  馬老太活過了六十歲之後,就不感到自己的存在了,糖吃在她的嘴裡她不覺得甜,或者說是甜得也沒有什麼意味。只有看著小丹丹吃巧克力,她才從心裡甜到嘴裡。小丹丹穿一件新棉衣時她自己覺得暖和,她自己穿一件新棉襖就覺得焐燥,覺得彆扭。除掉維持生活的必須之外,馬老太自己不想擁有更多的東西,好多東西對她來說都是用不著也是用不長的。她的家裡好像是個廢品倉庫,談不上什麼電視機和收錄機、除掉一盞十五支光的電燈之外,沒有任何家用電器,破舊的家具又缺少文物的意義。

  馬老太推門進去。拉開煤爐,用爐上熱水洗洗臉,洗完臉以後就準備吃泡飯,吃完飽飯就上床睡。她沒有一點空閒的時間,她把每一點時間都用來拉煤球和恢復體力;她也沒有時間擔心思,空想有啥用呢,她拖兒帶女,養家活口都是靠做出來的,不是靠想出來的。

  正當馬老太端起泡飯碗的時候,門上有人篤篤地敲了兩記,這是常有的事,是有人喊她明天送煤球。

  馬老太急忙放下飯碗去開門,因為那間經不起敲,敲重了會倒的。

  「請問,這裡是馬玉英的家嗎?」

  「正是,你要多少,送到幾號?」

  「我叫劉一川。」劉一川說著便遞上一張名片。

  馬老太把名片收下了,不新鮮,近來常有人拿著名片來叫煤球,按名片上的地址去送,不會有錯,這名片是個好東西。

  「咦……你不是東林寺巷口的劉先生嗎,弄錯啦,你家燒的是液化氣,不是燒煤球。」馬老太認識劉一川,五年前曾經替他家送過煤球,現在他家有了液化氣,和煤球已經斷絕了關係。

  劉一川連忙說:「不不,我不是來叫你送煤球的,我怎麼能叫你送煤球呢,這是不人道的,我……我能進來坐一會兒嗎,老太太。」

  「只能坐一會兒,我吃完了飯就要睡,明天還要送煤球呐。」馬老太不大客氣,她以為這老頭兒是來看她的房子的,前些時就有人來看過房子,肯出八萬塊錢,他們不是要買房子,而是看中她的這塊地皮。滾得遠點,八十萬也不賣,這是留給小丹丹的!

  劉一川倒也不在乎馬老太的態度,硬著頭皮捱進門,屋裡的情景使他十分吃驚,這老婦人晚景淒涼,像一個乞丐,像一個瘋婦,像個拾荒的人。

  「老太太,你……你就住在這麼個破破爛爛的地方?」劉一川的惻隱之心油然而生,覺得這種地方是不適於人類住居的。

  馬老太心裡暗笑,你別跟我來這一套,破爛不破爛反正不會賣給你:「哼,你別看不起它,上次有人出了八萬,我連眼睛都沒有眨。」

  「老太,你別誤會,我不是來看房子的,我是代表……代表東林寺巷的鄰居們來看看你。首先我們要檢討,我們大家平時對你關心得很不夠,看著你這麼個白髮蒼蒼瘦骨伶仃的人還去拉煤球,當苦力。現在已經不是解放前了,現在是新社會,現在連小青年都不肯拉車子了,何況你已經七十三歲。你活得很艱難,吃得很簡單,住在這種四面透風的房子裡。不錯,你的這塊房基很值錢,可你卻像個討飯的花子住在破廟裡。你不是孤寡老人,你有兒孫,有兒媳,他們都有錢有地位,不在乎你吃這麼一點,穿這麼一點。說老實話。像你這麼大的年紀,有你這麼好的條件,你應該是坐著享福的。這種天氣你的身邊要有電暖氣,面前要有電視機,手裡端一杯熱咖啡……」劉一川說得頭頭是道,有條有理,而且是很有感情的。

  馬老太被劉一川說得發了楞,她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話,只聽過老姐妹們當面嘲笑她:「老不死的,你想賺錢帶進棺材裡?現在沒有棺材啦,都是燒掉的!」是的,老不死的沒有錯,都是那個女強盜不是個東西。馬老太的怨氣、怒氣都被劉一川吊上來了,她倒不是想喝熱咖啡,那玩意兒她喝不來,拉一百斤煤球也不夠買一杯。

  「劉先生,我和你不能比,你生下來就是個有福的人,我生下來就是個勞碌命。我不是要享福,我是要他們把我當個人,不要把我當成叫花子,不讓小孫子靠近我,好像我有什麼傳染病。你不知道啊,劉先生,她是故意讓我受苦受氣,讓我早點死,免得掉了她的身份,丟了她的臉。」

  「豈有此理,我們到法院裡去告他們,告你兒子的忤進,不孝順。」劉一川步入正題了,他說了半天就是為這句話墊底的。

  「不不,這和兒子沒有關係,他太老實,又賺不了幾個錢,他被那個女強盜抓在手裡。」

  「女強盜?!」

  「就是那個褚桂芳唄,我的媳婦,女強人!」

  「那就告她,告那個女強人:」

  「能告嗎,聽說她是個裡通外國的經理,在蘇州很有點世面。」

  「別怕,有我們老年人保障協會撐腰,有那麼多的老鄰居幫助你,你一定能勝利!」

  「真的?」

  「不假。」

  「好,那就告她一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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