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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第二十八回 又送許家大少爺

  起程的日子終於來到了,許家大院裡居然變得寂靜而莊嚴。下放的人家扶老攜幼,從備弄裡走出來。沒有走的人站在各個庭院的門口,無聲地送別。多少年來住戶間的恩恩怨怨,你爭我奪,這時間都化著煙灰泯滅,剩下的卻是些有恩而無怨的記憶,相互間默默地點頭、揮手,依依惜別。

  許達偉的一家走出來了,這是一個長長的隊伍,因為在他家的後面還有朱品和阿妹,還有王先生、我和張南奎。

  柳梅走在前面,她今天脫掉了那藍咋嘰布的上裝,穿一件藍底白花的對襟棉襖,圍著一條湖綠色開士米的長圍巾,下面穿著銀灰色的西裝褲,黑色的皮鞋,顯得比往常美麗而精神。其實她已經快要倒下來了,搬家、死人,短短的七天使她覺得又過了七年。她支撐著,不流露出一點疲倦和萎靡,不表現得垂頭喪氣,她要挺起胸膛來做人,把這個家帶出蘇州。她並不留戀這許家大院,她和許達偉定情的時候,就是準備跟著許達偉走遍天涯海角,並非是想在這深宅大院裡住一輩子的。柳梅走到六號門前的時候,略略遲疑了一下,大概是想起了當年吧,當年她就是在這裡和許達偉相互擁抱著,走向後門外的藏書裡,再穿過祠堂到後花園裡……那是何年何月?似乎是在夢裡。

  我走在許達偉的身後。許達偉還是老脾氣,走路的時俟歡喜把雙手背在背後;我像當年一樣,押著一個囚徒,從四號門,三號門,二號門……一步一步地走出這個牢獄。可惜的是許達偉那雙大英皮的皮鞋沒有了,腳步聲沒有了戴著鐐銬的聲息。他是自由了,終於從這許家大院裡沖了出去。

  當我們走過五號門時,聽到了王師母嚶嚶地哭泣,她暫時留在朱老頭家,不能和王先生同甘共苦。

  只有朱品和阿妹無所留戀,他們兩個人興高采烈,好像是去作蜜月旅行似的。

  各家各戶的行李物品,早就有人替他們裝上了大船,船隊就停靠在城外的運河邊。當我們到達河邊的時候,太陽已經偏西,船隊是晚間起航,要等夜半的潮水。

  運河邊上的景象是驚人的,成千上萬的人都散落在河灘上,船隊逶迤幾華里,一眼望不到頭。誰家是上幾號船,早已編號確定,所以那河灘上的人是東一堆,西一堆。有的是被下放的,有的是來送行的,有人仰天長嘯,有人嚶嚶哭泣。最可歎的是那些渡江而來解放蘇州的老幹部,被打了一頓「走資派」以後,如今又得渡江而去。來去之中有打過遊擊的老戰士,也有當年唱著《山那邊》奔向解放區的熱血青年。青年已經變成中年了,那血當然還是熱的,我聽見有幾個鬍子拉碴的人聚在一起輕輕地唱著:

  揚子江,

  浪濤高,

  南岸的人民在呼號。

  越淮河,

  渡長江,

  千軍萬馬,

  向南京呀,向南京!

  這是那些熱血青年們當年在長江北岸,等待著大軍渡江時唱過的戰歌。如今揚子江的浪濤依舊,可是南岸的人民已經不呼號了,北岸的貧下中農卻在等待著他們去接受改造。

  我聽見有一個先知者在那裡口出狂言:「別難過,如果我們這個國家還有希望的話,你們還會回來的!」

  先知者的話總是靈驗的,十年之後,今天登船而去的人又陸陸續續,遮遮掩掩,曲曲折折地回到了蘇州。歷史歡喜和人開玩笑,它一會兒把你的東西全部搶走,一會兒又會加倍地還給你,只是在這一搶一還之間,你的生命也就快到了盡頭。

  我們很快地找到了三號船隊的一號船,果然發現汪永富就在我們的旁邊,有十多個小弟兄來為他餞行。他們在河灘上攤開一張塑料布,放著幾樣熟菜和酒瓶,相互灌酒,高聲大喊,嬉鬧盈盈。汪永富還向我們揮揮手,表示他已經見到了我們。

  柳梅和阿妹先上船,她們要去安排好鋪位。那船是裝貨的大駁船,人在艙裡分左右兩排,當中的走道只有一尺多一點。左右兩排的人像沙丁魚似的擠在一起,只能坐臥,不能起立,因為頭頂上還有一條長長的貨架,放著各家隨身所帶的東西。

  汪永富他們的「野餐」方式倒是很有啟發性的,到了吃晚飯時,各家都從船艙裡爬出來,在河灘上鋪開塑料布、舊報紙,把隨身所帶的食品拿出來,與家人、朋友共進這最後的晚餐。

  那些受盡了苦難的教師也被下放了,從小學到大學的都有。這些人大都認識許達偉、柳梅和王先生,他們見了面都是用同樣的語言:「啊呀,你也來啦!」你也來啦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是解脫還是惋惜?教師們聚在一起,相互交換著各種消息,有人說是散佈謠言,不過,那時候的消息和謠言沒有什麼區別。

  阿妹很快地就把晚餐張羅好了,一條花布包袱攤在沙地上,亮亮和明明還在四個角上壓了四塊磚頭,他們兩個吃這種野餐比在家裡吃飯有興趣。柳梅帶來了麵包和熟菜,居然還有兩瓶黃酒。那是她準備給費亭美在路上喝的。我拿起酒瓶來不禁想起了小時候讀過的一首宋詩:「人生有酒須當醉,一滴何曾到九泉。」我把酒瓶向空中舉了一舉,祝我的姨媽在九泉下安息。

  夜幕慢慢地降下來了,近處突然升起了火光。汪永富的小弟兄們就地取材,到河岸上的木材加工廠裡拿來了許多本片,升起了一堆篝火。木材廠的守門人也鼓勵大家去拿,說是升起火來可以照亮腳下,也可以驅除夜間的寒氣。

  篝火很快就在河灘上蔓延開了,像一條火龍似的蜿蜒而去。火苗竄動,火光搖曳,照得火堆周圍的人搖搖晃晃,都像喝醉了似的,那景象有如一群吉卜賽人,也像是一個民族的大遷徙。明代蘇州的洪武趕殺,決不會有如此壯觀的場面。

  朱品被這種場面感動了,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了他的寫生簿,迅速地勾勒下夜空、人群、火光、船隊。他說他從現在開始,再也不畫毛主席走遍全國了,他要畫朱品走向大自然;再也不畫小橋流水和人物肖像了,要從煩瑣的現實中解脫出來,加入抽象派。

  我在火光中見到一個穿著軍大衣的人,他把頭臉都深埋在海虎絨的衣領裡。他像一隻失群的雁,在篝火之間徘徊,他幾次向我們靠近,卻又躊躇而去。我有一種直感,覺得這個人背影十分熟悉。當他再一次轉過身來時,我突然大喊一聲:「馬海西!」

  果然是馬海西,他把頭從衣領內伸出來,慢慢地走到我們的篝火旁邊:「你……你們是幾號船?」那口氣沒有一點感情的色彩,完全是事務性的。

  我們都站起來了:

  「是你呀,海西。」

  「來來,坐下來,喝一杯。」

  只有朱品坐著沒有動,和馬海西點過頭之後就把頭埋在速寫本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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