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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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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妹倒也是無心,卻提出了一個使馬海西難堪的問題:「馬阿哥,這些年你在哪裡忙啊,住在一個城裡,為啥不來看看我們呢?許師母也去世了,她活著的時候還常常提到你,說你在當年是最活躍的。」 馬海西支吾著:「是呀,想是也想來,總是覺得不大方便。」這話倒也是真的,當年,一個人如果要求進步,表示站穩了立場,那就不能和地富反壞右經常來往,否則就有人要你檢查思想,運動一來還要交代,你和那些人說了些什麼話,或者是受了哪些影響。親情、友情不如階級情,沉湎於親情與友情之中的人,就會滾進反革命的泥坑裡。 我對這些道理都深有體會,只是有一點想不通,馬海西已經把小洋房讓出了一半,已經把丈母娘趕到了花房裡,已經戴上了紅袖章,而且沒有站錯隊,為什麼還要把他趕出蘇州?我十分婉轉地向馬海西提出了這個問題。 馬海西按捺不住了:「他媽的,那個狗娘養的官兒當大了,說是和我們住在一起不利於保衛,索性把我們全家下放,小洋房由他來獨佔!」 「噢!」我深深地透了口氣。若干年來,馬海西的心思都是白費,黃金屋沒有了,那顏如玉現在恐怕也是顏如死灰。 馬海西罵了一通之後,好像變得無所畏懼了,開始詢問許家大院裡的今昔,問到了費亭美的死,問到了王師母和朱老頭,還問王先生是怎樣出來的。反正是一無所有了,還管什麼階級立場呢! 張南奎對馬海西的事情瞭解得比我們多,坐在那裡不吭氣。他當年對馬海西就有意見,討厭他的「香檳酒氣滿場飛……」 柳梅總是關心著所有的人:「海西,你的愛人和孩子呢?」 馬海西搖搖頭:「我們沒有孩子,我愛人和丈母娘都在船上,他們還在生我的氣……對了,她們到現在還沒有吃東西,我們臨走的時候慌慌張張,不像你們考慮得這麼周到。」 柳梅和阿妹當然懂得馬海西的用意,連忙拿了兩個麵包,包了兩包熟菜,塞到了馬海西的手裡:「快拿去吧,快點。」 馬海西捧起食品,彎著腰:「叨擾,叨擾。」轉身而去。 看著馬海西的背影,我們都呆在那裡。這決不是二十年前的馬海西,一個出入舞場和情場的花花公子,怎麼會變得如此猥瑣。 我的眼睛有些濕潤了。二十年前我們八個人都滿懷信心地展望著未來,還有點志在千里。到如今一個生死不明,兩個當了右派,一個在幕後操琴,一個死不吭聲。一個是工廠的會計,還有一個是有家難歸。我不禁要問許達偉了:「達偉,我們這些年來到底在幹些什麼,到底又作了哪些貢獻?」 許達偉回答得很乾脆:「鋪路,作鋪路的石頭,讓沉重的歷史的車輪從我們的身上輾過去。」 「噢!鋪路。」我也同意,可是鋪的一條什麼路呢,是正路還是斜路;是直路還是彎路? 許達偉回答得更乾脆:「什麼路都要鋪,鋪正路是貢獻,鋪彎路也是貢獻,如果不鋪下彎路的話,大家也就不知道正路是在哪裡,會聽憑別人去說得天花亂墜,任憑自己想入非非。」 坐在篝火旁邊打磕睡的王先生,驀地抬起了頭,用贊許的目光打量著許達偉。他可能發現《欲海通鑒》中有些立論不對了,推動歷史前進的不僅僅是人的欲望,也包括那種反欲望的冤死、屈辱、盲動、失落和虛度年華在內。從歷史的高度來看都是可以理解的,只是誰碰上了誰倒黴。 我透過火光看著許達偉,他青年時代的激昂慷慨,能言善辯的神態似乎又回來了一點,他好像又要仰天大喊:「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現在,我倒為他這個真正的寒士擔心了:「達偉,你們一家到了海灘上,住在哪裡呢?」 許達偉很可能知道我在想什麼,笑了:「安得茅屋千萬間,大庇下放人員俱歡顏!小弟,看起來,我的後半生還要為廣廈千萬間而奮鬥!」 廣廈千萬間當然是不會在眼前出現的,我們是坐在天幕的下面,倒感到了有點寒意。 殘月升起來了,篝火也在慢慢地熄滅,臨行前柳梅還要叮囑我:「小弟,我們走了以後,你也不要急於回去,要寫信回家問清楚,要注意安全。這些日子都等下來了,何在乎三天兩天。實在不行的話……等我們的茅屋造好,你再來,那裡天高皇帝遠,誰也不來管你。」 我十分感激柳梅,她真是把我當作小弟:「放心,我……我將來會來看你們的。」我終於忍不住自己的眼淚…… 汽笛響起來了,船隊終於起航了。站在這篝火熄滅,滿地狼藉的河灘上,目送船隊而去的,只有我和張南奎。 我看著那遠去的桅燈,想起二十年前在小石橋上送走許達偉的情景,那時候他還是志在千里,現在志在何處呢?他說還要建造廣廈千萬間,我的大哥啊,如果真有廣廈千萬間的話,千萬別再由大少爺賞賜,也不能由公家分配!要不然的話,這紛爭何時了結! 一九九五年五月二十八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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