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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顧炳撥開閒人,徑直走到許達偉的身邊:「許達偉同志。」顧炳稱許達偉同志了:「你現在已經光榮下放,已經回到了人民教師的隊伍裡。你要和你的母親劃清界限,她是堅決站在地主階級的立場上,至死還要與人民為敵。現在我們也不追究了,作正常死亡處理,趕快把她送去火化,不要擴大影響,就說她是昨晚上生病死的。這麼大年紀的人,睡睡覺也會死的,沒有什麼稀奇。」顧炳又把聲音放低點,附在許達偉的耳朵上說:「這也是對你有利,她到底是你的母親,她與人民為敵,你身上也有污點。」

  許達偉沒有反應,還是鐵青著臉。

  顧炳也不等回答:「就這樣,你準備一下,火葬場的搬屍車已經停在藏書裡。屍體還是從牆洞裡過去,不要到大門外招搖過市。」

  顧炳風風火火的,就這樣處理掉了費亭美,轉過身來又站到人群裡,高聲大喊:「哎,這裡有沒有叫朱品和孫阿妹的?」

  人們的眼睛都看著朱品和阿妹,不過,阿妹是否姓孫,許家大院裡的人都不清楚,連我也不清楚。當年胡媽把她領來的時候就叫阿妹,好像這阿妹二字就是名字和姓氏。

  朱品微笑著,把阿妹拉到自己的身邊,表示孫阿妹就是阿妹,二人雙雙走到顧炳的面前:「什麼事?」

  顧炳立刻換了面顏:「啊,你們原來就是朱品和孫阿妹,好樣兒的!」他張開雙臂,拍拍朱品和阿妹的肩膀:「好,你們為前遠居委會所有的人作出了榜樣,我們要對你們好好地進行表揚。」顧炳說著,就從棉大衣的口袋里拉出一疊報紙,在人群中散發了一通,然後拍著手中的報紙說:「大家都看見啦,這報紙上兩個戴大紅花的人,就是朱品和孫阿妹。朱品是哪個單位的我不知道,孫阿妹可是我們前遠居委會的積極分子,她為了響應偉大的號召,堅決要求到農村去,特地提前辦理結婚登記,和新婚的丈夫一起下去。她的行動是正確的,光榮的。不像有些人,為了想逃避下放,還想去辦離婚。孫阿妹是全市的下放典型,是我們學習的榜樣,我們一定要對她進行表揚!」顧炳把報紙高高舉起,晃了幾晃,接著說:「現在我通知大家,今天下午三點鐘,在大院門前的空場上召開前遠巷全體居民大會,再一次和大家談談下放的問題,該表揚的表揚,該批評的批評,進一步做好城市居民的下放工作,爭取徹底勝利!到時候一個都不得缺席。」顧炳說完就帶著兩個人走了,好像是忙得起了「煙。

  我把朱品和阿妹拉到身邊,指著報紙上的照片說:「你們兩個人是怎樣上去的?」

  朱品有點哭笑不得:「別提了,昨天我們到民政部門去辦結婚登記,正好碰到有一個記者在那裡採訪,瞭解有人為了逃避下放而鬧離婚的情況。發現我們是為了一同下放而辦理結婚登記時,就像發現了什麼寶貝,替我們戴紅花,拍照片。我們當時也不知道他是個新聞記者,以為辦結婚登記一定要戴紅花,拍照片。」

  我指著報紙上的文章說:「還有這些豪言壯語呢,都是你們說的?」

  「啊呀呀,都是他謅的。」朱品搖搖頭。

  阿妹說:「不,也不完全是他謅的,是他說給我聽,我聽了也點過頭。他問我是不是為了響應偉大的號召來提前登記的;我說不是,是為了能跟我的男人一起走。他說這就是響應偉大的號召,不響應號召你怎麼能走呢?我說這話也對,那人就寫了進去。反正也不是什麼壞事情,隨他去。」

  阿妹的話也對,反正也不是什麼壞事。相反,看看那報紙上的文章和照片,朱品還有大紅花戴在胸前,這個老右派,一貫帶黑袖章和低頭認罪的傢伙,居然也有戴紅花的時候,應該要為他高興的。只是回頭又見到了費亭美的屍體,真的是啼笑皆非。

  下午三點鐘,許家大院的大門口果然開起了居民大會。來的人不少,因為所有的人都關心著下放的事,又有人傳說,要把與人民為敵的費亭美的屍體拉到大會上來批鬥,嚇唬那些不肯下放的,這種謠傳也很有吸引力。

  會場就在批鬥林阿五的地方,這一次沒有搭台,卻停著一輛大卡車,卡車上當然沒有費亭美的屍體,卻有鑼鼓、標語和紅旗。

  顧炳站在卡車上,揮舞著那張載有朱品和阿妹的報紙,在滔滔不絕地做報告:「……總之,我們前遠巷的下放工作已經取得了偉大的成績,啊,成績是巨大的!而且出現了像孫阿妹這樣全市的先進典型,她為了響應偉大的號召,堅決要求到農村去,便提前辦理結婚登記。」顧炳又揮動著那張報紙:「大家已經看到了,報紙上全文報道了他們的先進事蹟,還有照片……今天召開這樣的一個群眾大會,就是要號召大家向孫阿妹學習,為他們披紅戴花,乘上這輛光榮的汽車走遍全蘇州,把他們的先進事蹟推廣到全市的每個角落裡去!來,把鑼鼓敲起來,把橫幅撐起來,請孫阿妹夫婦上來!」

  許多人紛紛地爬上汽車,鑼鼓傢伙打得鬧翻了天。橫幅標語上寫著:「爭取全家下放,提前結婚登記。」這條標語現在的人都不會懂,那時的人卻都是能夠理解而且很有說服力。

  朱品和阿妹被人擁上車。阿妹還有些忸怩,朱品卻一反常態、拉著阿妹的手,昂首挺胸地站在卡車上,臉上的表情十分莊嚴,沒有玩世不恭,頗有英雄氣概。

  我和張南奎相互看了一眼,明白了。我們這些牛鬼蛇神居然也有身佩紅花,「跨馬遊街」的時候。特別是朱品,也不能老是戴著黑袖章在那裡低頭認罪,也得有個揚眉吐氣的時侯,管它是結婚登記還是有什麼英雄業跡。我對著張南奎揮了揮手,兩個人一齊跳上卡車,搶過那鼓棒和鑼槌,把那鑼鼓敲得驚天動地!

  顧炳此人,對做群眾工作頗有點經驗。「文化大革命」前夕,他在部隊裡,被抽調下鄉去搞「四清」運動,推廣「桃園經驗」。他為了爭做典型,便採取逼供信,結果逼出了兩條人命,一個生產隊長被逼得吊死在牛車棚裡。在運動中逼死了人總不是好事,何況他又和那個生產隊長的未亡人睡到了一起,這就引起了鄉民的反對。部隊的領導本來想調查清楚後對他進行處分,後來因為「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就馬馬虎虎地把他復員回家。他回到了蘇州的郊區以後,立即以復員軍人的身份參加了造反,他比汪永富高明多了,從來沒有站錯過隊。現在他已經進了區革委會,再做點表現總是會有個一官半職的。忽然聽到費亭美上吊,他心裡有點不安了,他對吊死人本來就有點條件反射,何況上級在佈置工作時就曾經強調過,要把下放運動搞得喜氣洋洋,轟轟烈烈,不要死人。當然,像費亭美這樣的地主婆即使吊死十個也與他無涉,可把風聲傳出去也是好說不好聽的。所以他關照許達偉立即把費亭美的屍體火化,而且是作正常死亡處理,其目的就是不讓消息傳出去。幸虧報紙幫了他的忙,竟然有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阿妹去提前結婚登記,一個活生生的典型就出在他的工作範圍內。有一個老「走資派」曾經向顧炳傳過經,說是在工作中要懂得以一好遮百醜,要讓好事傳四方,那壞事自然就關在大門內。好事吹得越大,壞事就縮得越小,最後就可以略而不計,取得了偉大的勝利。所以他特地召開群眾大會,讓阿妹和朱品戴花遊街,明天還要安排領導接見,索性把文章做得大點。

  當卡車開出了前遠巷之後,馬路上的人被我們的鑼鼓聲驚動了,也被這一輛奇怪的遊行卡車吸引了。「文化大革命」開始以後,天天都有牛鬼蛇神被押在卡車上遊街示眾,車上的標語大多是打倒×××,堅決鎮壓反革命等等。那些被押在車上的牛鬼蛇神一個個都是被人揪住頭髮,撳住頭,反拉著手,面部呈死灰色,痛苦得齜牙咧嘴,還流著口水和鼻涕,那形象很不美。現在站在卡車上卻是一對喜氣洋洋的青年男女,朱品本來就是一表人材,阿妹更是綻開的紅梅。更為奇怪的是那橫幅標語卻是寫著什麼結婚登記,結婚也能遊街,從來沒有看見。人們呼朋引類:

  「快來看啊,結婚的!」

  「唷,那新娘娘蠻漂亮。」

  「那新郎官也不醜。」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那汽車只能慢慢地向前開。

  朱品越發得意了,還向人群揮揮手,好像是在檢閱似的。我覺得有點可笑,你小子只不過是結婚登記罷了,又不是為國家建功立業,凱旋而歸,無怪那阿Q在押赴刑場的時候還想唱京戲。

  卡車的前後左右都圍著人,車子只好停在那裡,我又覺得這卡車就像一個舞臺,人生的悲劇、喜劇、諷刺劇正在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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