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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我走了以後,就把我住的那間房子交給你,你一個人去住,別跟兒孫擠在一起活受罪。」

  「啊呀,汪……汪司令。」胖阿嫂把棉襖穿起來了,一把拉住汪永富的手,「你這話是真的來還是假的?」

  「絕對是真的。當初我曾經答應過你,說是在這個天井裡搭一間小房子,現在不必了,我那裡有一間半,已經修理過,而且是獨門獨戶,你一個人進去享享老福吧,不必再和女兒女婿搞在一起,兩面受氣。」汪永富的字字句句都說到了胖阿嫂的心裡。

  胖阿嫂感動得哭起來了,是真哭,決不是假裝的。她一輩子都在為房子受氣,幾十年費盡心機,道路是如此的漫長而又曲折,到了絕望之處,卻又出現了生機。她喜極而悲:「我的天啊,你老人家可不是又在騙我吧!汪……汪同志,你請進來,喝杯茶,抽支煙,再把事情對我說一遍。」她深怕自己是聽錯了,或者是聽漏了什麼要點。

  汪永富搖搖手:「不必了,明天你就先搬點東西進去,把它占下來。」

  「這,這不是搶房子嗎!」胖阿嫂腰杆子不硬,她不敢瞎來,深怕又要拉出去遊街示眾,或者是出示那張做妓女時的照片,那個該死的東西。

  汪永富拍拍胸脯:「你怕啥,這個大院子裡誰不在做搶佔的準備,林阿五也在偷偷地搶佔許家的東廂了,何況是你……」

  我在黑暗中也吃了一驚,汪永富怎麼會知道我們的「陰謀詭計」,這傢伙還是有能量的。

  胖阿嫂更是歡喜不迭:「真的?這一來林阿五可管不住了,怕只怕別人有意見……」

  「別人有意見?你就說是我汪永富給的,你是替我汪永富看房子的。誰有意見就讓他來找我,媽的,老虎不吃人威風還在呢!」汪永富索性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鑰匙來了,這把鑰匙大概是他從陶伶娣那裡收回來的,「喏,把你的手伸出來,手心朝天。」

  胖阿嫂不知何意,只好伸出右手,手心朝天。汪永富把鑰匙向胖阿嫂的手心裡一拍,叭叭叭三擊掌:「現在就把鑰匙給你,說話算數,永不反悔!」汪永富頗有點江湖氣。

  胖阿嫂把鑰匙攥在手掌心裡,像吃了定心丸似的。他相信汪永富的話,因為她想起了死去的丈夫耿龍彪,耿龍彪當流氓的時候沒人敢惹,不當流氓的時候也沒人敢欺。

  第二十七回 生生不息

  我和張南奎昨夜都睡得很遲,早晨不肯起,蒙矓中聽到有人乓乓地敲門,敲得很重、很急。

  我起身把門一開,阿妹尖叫著撲了進來:「阿哥,不得了,許師母上吊死了!」

  「什麼?」我好像沒有聽清楚似的。其實是聽清楚了,只是一時間呆在那裡。我的姨媽啊,你何必出此下策呢,農村裡再苦,柳梅和許達偉也不會讓你挨餓受凍的。

  阿妹跺腳了:「快點走呀,許大哥在等你們哩!」

  我和張南奎都慌了手腳,披上衣服就走,一路上扣鈕扣。

  阿妹出了門向左轉,彎進藏書裡。我以為是阿妹昏了頭,急叫著:「阿妹,走這裡!」進許家大院的前門是向右轉的。

  「你走啊,許師母吊死在上房的樓上,吊在那走廊的橫樑上。」阿妹一路走一路講,音短氣急,「我早晨起來刷牙,我總是在花壇旁邊的牆腳下刷牙的,刷過牙回身要進屋,無意中抬起頭來,見一件白色的東西在樓上飄蕩,我先以為是誰把衣服晾在外走廊上,仔細一看,不得了,是一個人吊在那裡。我嚇得癱下來了,大喊朱品:『不得了,有人上吊!』虧得朱品膽大,三腳兩步就奔上了樓。他在樓上大喊不好,是許師母吊死了……」

  我不明白了:「你們昨晚睡覺的時候是不是忘了關大門,她老人家怎麼會跑到你們的樓上去的?」因為當年夏海連是用圍牆把上房和許家大院隔開的,院子裡的人要想到上房去,必須先從備弄裡出邊門,經前遠巷,進百丈街,再拐進藏書裡,從那高高的石階上進大門,然後才能爬到樓上去。如果藏書裡的大門關了的話,老太太怎能爬牆頭?

  阿妹跺著腳:「這是我闖的禍啊!『文化大革命』開始以後,我為了到院子裡來方便,就在圍牆上掏了個洞,爬進爬出。後來給亮亮和明明發現了,他們索性掏得大點,一個人可以走進走出,可以到上房的樹上去捉知了,到牆腳下去捉蟋蟀。老太太當然會想到從哪裡走羅,人到要死的時候是很聰明的。」

  我和張南奎趕到時,上房的外走廊上已經站了很多人,包括林阿五、朱老頭和王先生。許達偉的臉色鐵青,默默地看了看我們。柳梅站在旁邊,無聲地擦眼淚。亮亮和明明好像嚇壞了,緊依在柳梅的身邊。小孩子怕死人,因為人死了就是鬼,人鬼之間只差一口氣。

  費亭美已經被放到地上了,躺在一塊床板上面。她著意打扮過,穿一件湖綠色琵琶襟的上衣,金線墨綠的盤香鈕扣。一條淡灰絲縐的百折裙,白色綢緞的大管褲,褲管上鑲著黑邊。黃麂皮軟底平口鞋,鞋幫上還灑了金點。這一套打扮似乎在三十年代的月份牌上見過,也許就是費亭美當年的嫁衣,誰知道呢。奇怪的是這一套「四舊」服裝倒沒有被紅衛兵抄出來燒掉,老年人藏東西往往會藏得誰也找不到,到後來自己也不知道是藏在哪裡。費亭美還沒有忘掉,也許是阿妹說得對,人到要死的時候是很聰明的。

  費亭美是吊在外走廊的橫樑上,當年那是掛鳥籠的地方,我記得她每日裡總是坐在這裡抽香煙,呆呆地看著天上的白雲和籠中的畫眉,坐久了就回到房中去,伏在棚架上不知道繡些什麼東西。她那棚架上的白綾總是用絲綿紙遮住,不讓別人看見。

  吊死費亭美的正是那一丈多長的白綾,那白綾還在橫樑上,隨著晨風飄蕩,有時捲曲,有時上揚,好像還在召喚著第二個死鬼。阿妹相信吊死鬼是要找替身的,連忙把那白綾抽下來,她也認出來了,那白綾原來是當年棚架上的繡品。費亭美也許曾經在上面繡了些什麼,後來卻又拆得光光,留下了空白一片,用來套在自己的脖子裡。

  我和許達偉把費亭美抬起來,柳梅和阿妹扶著兩邊,慢慢地從樓上下來,還是從那個牆洞裡回到了西廂房,免得從藏書裡出來再進前遠巷,惹得沸沸揚揚。「文化大革命」期間不能自殺,自殺就是與人民為敵,是反革命的行為。

  我們用兩張長凳把費亭美擱高,用一方白布遮住了她的臉。

  大院子裡的人聽到消息都來了,平時有過往的人進入屋內,向死者彎彎腰,算是送別。平時疏遠的人都站在外面,外面的那空場上站了一大片。

  朱益老頭家的小腳大媽攙著王師母來了,她們兩個人走到費亭美的身旁,揭開白布看了一眼,站在旁邊擦眼淚。王師母歎了口氣:「去吧,這樣躺著也安逸。」她的話是針對著下放說的。

  那個老得直不起腰來的許逸民也來了,他由兩個年青人攙著,手裡還拄著一根拐杖,即使如此,他的頭也只能離地二尺多一點。人們都閃開一條路讓他進來,他走到費亭美的身邊用拐杖在地板上搗了兩下,竟然哭了起來。他的哭聲是一種無淚的幹嚎,聽了使人毛骨悚然。

  胖阿嫂也來了,她今天的心情很好,已經把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搬到汪永富的屋裡去了。她對費亭美的死毫不惋惜,這個女人過了一輩子的快活日子,從小到死都住著那麼多的大房子,好房子,連上吊也要吊在上房的過梁上,死得闊氣。可是胖阿嫂又不敢走到費亭美的身邊去,因為她曾經為了房子的事情詛咒過費亭美,害怕死鬼知道了以後會把她也拖到陰間去。她現在不想死,好不容易自己一個人能住一間半房子,要舒舒眼眼地過幾年,消消氣,那氣胖了的身軀也許會變得苗條點。

  忽然有人大聲叫喊:「散開散開,都給我回去,死人有什麼好看的。她是與人民為敵!」負責前遠居委會下放工作的顧炳來了,他氣勢洶洶地帶著幾個年青力壯的人來,好像是來防止有人乘機鬧事似的。

  人們見是顧炳,都不敢和他糾纏。誰都覺得這個人不好惹,因為他有無上的權力,他能決定誰下放誰不下放,只要他歪歪嘴,就能叫你的全家也光榮光榮,七天之內搬出蘇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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