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文夫 > 人之窩 | 上頁 下頁
一〇五


  說到底,費亭美也不是十分害怕農村裡的冰雪。如果她還有阿妹那火一樣的青春,花一樣的美麗和燃燒著的愛情,她也許會把這種下放當作一種浪漫的冒險;如果她能像柳梅那樣把丈夫和孩子當作第一生命,她也會為此而去追嘗人世的艱辛。她還有什麼呢,上帝已經無情地收回了一切租賃,使她變成了一個醜陋的老婦人。人活著是為了等待,等待和希望是同義的。費亭美還能等待什麼?許春葳不會回來了,回來了也不能相見,許春葳所愛的不是羅丹筆下的醜婦,不是現在的費亭美……沒有了等待也就沒有了希望,何必再去經受農村的風霜?

  天慢慢地暗下來了,暗中有些亮色,似乎也要下雪。

  柳梅推門進來,亮亮和明明跟在後面,他們是為奶奶送晚飯來的。費亭美不和家裡的人一起吃晚飯,冬天的夜晚她歡喜坐在火爐旁,喝幾盅黃酒,似醒非醒,似睡非睡,讓她的那個記憶的葫蘆瓶自動開啟。

  柳梅把一個小鋼精鍋放在煤爐旁,那鍋裡有稀飯和饅頭。亮亮和明明端來四樣小菜:糖醋蘿蔔絲、玫瑰紅乳腐、小蔥拌豆腐,還有一條可以連著吃幾天的冷凍了的紅燒魚。酒瓶和溫酒的壺是費亭美自己收藏的,就在那工作臺的下面。

  柳梅把一雙紅木筷放到費亭美的面前:「你吃完了就放著,我們明天來收拾,反正明天要來把西屋裡的東西裝箱、打包。」

  費亭美點點頭:「走吧,我自己會收拾的。」

  「奶奶,你吃完了早點睡,別等我們,我們今晚要在東屋裡幫著搬東西。」亮亮和明明平日裡是睡在費亭美的旁邊。

  費亭美還是點點頭:「好吧,我不會等你們的。」

  柳梅回到東房裡,忙得也顧不上吃,兩個孩子吃點泡飯,她和許達偉啃了兩個冷饅頭。他們要趕著把東西收拾好,讓明天早晨來幫忙的人打包。

  我和張南奎也在催促著柳梅和許達偉,要他們趕快把屋子空出來,讓我們把林阿五家的東西搬進來。我的陰謀詭計得到大家的一致同意,認為替林阿五把東廂房搶佔下來是一種正義的行為,如果要打架的話,也不惜跟他們拚個頭破血流。連從來就反對暴力的許達偉也十分贊同;

  「小弟,你算是出了一個好主意。當初我想把這大院子分給天下的寒士時,其中就有林阿五在內。」

  我聽了有點哭笑不得:「達偉,你別再提什麼寒士了,我看現在的寒士就是你,那沙灘能有廣廈千萬間,庇得你這個寒士有歡顏嗎?」

  「有,肯定會有,那得靠自己動手。寒士們不能靠救世主了,包括我這個不中用的救世主在內。」許達偉好像還很有信心,實屬死不改悔。

  我們沒有時間了,不能像當年兄弟八人坐在餐桌上來討論廣廈千萬間和先有黃金屋等等的話題。我和張南奎要趕緊去幫林阿五偷運東西,許達偉家空一塊地方出來,我們就要從林阿五家搬一點東西進去,這就叫搶佔。可是林阿五卻又不能親自動手,整個的許家大院夜間都在騷動,徹夜燈火不滅,有人家是準備搬出來,有人家是準備搬進去。備弄裡人來人往,你擠我,我碰你。林阿五家又沒人下放,他家的人如果也在搬東西的話,我們的搶佔計劃很快就會被人發現。「林主任也在搶房子了!」大院裡倒真的會引發一場格鬥。我們儘量避免事態擴大,由我和張南奎負責搬運,因為大院子裡沒有人認識我,認識張南奎的人也不多,即使看見我們搬家具,也認為我們是別人家請來幫忙的。

  我們一趟又一趟地搬,氣喘吁吁,汗流浹背。搬到下半夜實在不能動彈了,只好坐在許達偉家的那些包裝箱上休息。柳梅替我們泡壺茶,喝一口,緩緩氣。亮亮和明明早就累夠了,在那一堆舊棉花胎上呼呼大睡。

  我正想和許達偉再談談茅屋和寒士,卻突然發現我們的老對頭汪永富到了門口,這使我們感到非常突然,以為他是發現了我們的「陰謀詭計」,又來找岔子的。

  汪永富渾身酒氣,可是說話清楚,腳步也穩健。「噢,你們幾個好朋友都在這裡,還是你們那個時候的朋友好,現在的朋友都他媽的狗屁。許達偉,我們現在是一條船上的人了,你和我都是下放在一個公社裡,走的時候我們也是同在一個船隊,你家是一號船的船頭,我是二號船的船尾。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不算我汪永富錯,也不算你許達偉對,我們大家都是上當受騙。從現在開始,我們重新做一個好鄰居。你家上有老,下有小,到農村去了樣樣都得肩挑手提,放心好了,我汪永富光杆一人,有的是力氣,保證隨叫隨到。還有,聽說農村裡的幹部都是土皇帝,可能會欺侮你,別怕,我們同時下放的還有幾十個小兄弟,到時候也是一幫勢力,大刀長矛沒有了,拳頭還是我們自己的!」汪永富邊說邊往後退,還鞠了一個躬,表現得彬彬有禮:「再見,我也有許多事情要處理……」走了。

  我們有點莫名其妙,汪永富來是做啥的?是修好,是道歉,還是來探聽虛實的?他在前運五金零件廠裡還有幾個同生死,共患難的小兄弟沒有下放,是不是也想先行一步,搶佔廂房。

  我和張南奎都不放心,便尾隨在汪永富的身後,看看他是回一號門內的住處去呢,還是再到其他的地方去串連。

  汪永富挺胸凸肚地在備弄裡走著,嘴裡還哼著語錄歌:「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想當英雄的人是從來不肯承認失敗的。

  汪永富突然一轉身,進了二號門。他到二號門裡去找誰?他的小弟兄沒有一個是住在二號門裡的。我對張南奎揮揮手,叫他先走,我也跟著進了二號門,躲在黑暗的角落裡,看看汪永富到底是幹什麼的。

  想不到汪永富卻去敲打胖阿嫂的門,咚咚地重敲了幾下。

  胖阿嫂大概已經睡了,應答的聲音有點嗚哩嗚哩:「誰呀,這深更半夜的。」

  「是我,快起來,有好事情要告訴你。」

  胖阿嫂一輩子都在等待著好事,聽到好事當然也就不問是誰,披著衣裳拉開門,看見了汪永富,習慣性地大吃一驚:「汪……汪司令……」

  「汪永富……」汪永富加以糾正。

  胖阿嫂明白過來了:「汪永富,你個狗娘養的,又來找老娘做啥?上一次聽了你的鬼話,當人面眾地活現形,差點兒把老命進在你的手裡。你害得我還不夠……」胖阿嫂把披著的棉襖拍下來,要抽打汪永富的臉。

  汪永富向後一退,一隻手擋住了自己的頭,他打架還是有兩下子的:「胖阿嫂,別誤會,我是來向你賠禮道歉的。」

  「道歉有什麼用,能值幾個錢?」胖阿嫂是講究實用的。

  「你聽著,我要下放了……」

  「活該,這是便宜了你!」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