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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許達偉和柳梅對這兩頂帽子都很滿意,把兩個兒子拉到身邊:

  「來,小弟叔叔送一頂帽子給你們,戴起來給我看看,有了這種帽子就不會在寒風裡把耳朵凍得通紅的。」

  亮亮和明明把帽子戴上,向下一拉,活像兩個夜叉小鬼,跳跳蹦蹦地比拳頭。他們也許覺得農村裡很好玩,可以無拘無束地做遊戲。

  許達偉也被兩個孩子逗得哈哈大笑,我很久沒有聽見他有這樣的笑聲了,是啊,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逗留在蘇州?遙想當年的許達偉,他是志在千里!

  我也忙得很起勁,一會兒幫柳梅去購物,一會兒又幫王先生去搬書。王先生同意我們的瞞天過海計,但他只同意讓王師母一個人留在朱老頭家,他自己要和阿妹一起走。因為兩個人同時留在朱老頭家,沒有糧票,沒有計劃供應的任何東西,那朱老頭怎能負擔得起!

  我也抽空去幫助我的姨媽,費亭美。想去說幾句謊話安慰安慰她,就像當年杜撰出許多電影故事似的。

  費亭美彎著腰,坐在小煤爐的旁邊,煤爐上有一壺水在噴著水汽。她伏在一張方凳子上,面前攤著一個厚厚的帳本。這是一本歷年來加工火柴盒的明細帳,我經常看見她在帳本上記下一筆一筆的工料、成品和加工費。房間裡已經收拾得很整潔了,平時那些堆放亂七八糟的火柴盒、小木片、碎紙頭都已經捆紮整齊。她也準備走了,要把做了十多年的活計作一個了結。

  費亭美拿著一截亮亮和明明用剩的鉛筆頭,在那帳本上寫下了最後的一筆,抬起頭來對我說:「小弟,這些年我倒沒有白吃飯,也做了一點事體。」她把帳本捧起來:「你看,這帳本是可以證明的。」

  「姨媽,你要帳本證明什麼呢,許家大院裡的人都可以證明,這些年來你是自食其力。」我想鼓舞起費亭美的信心,讓她再到農村裡去自食其力。

  費亭美搖搖頭:「我老了,沒有力氣了。我聽胡媽說過,在農村裡過日子是很不容易的。冬天的早晨到河裡汲水,要帶著釘耙去敲冰,那冰足有三寸厚;大雪能把溝壑都填滿,人掉下去是爬不出來的。」

  「你別聽胡媽胡說,她是嚇唬你的。農村也不是苦海,中國有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在農村,還不是都活得好好的。農村有農村的好處,城市有城市的方便。農村裡的空氣好,吃的東西也新鮮,像你這麼大年紀的人,根本就不會讓你去敲冰汲水,也不會讓你滾進溝壑裡。你可以餵養一群老母雞,那收益可以比糊火柴盒大幾倍。冬天天晴時你就起來,坐在草堆旁,喝喝茶,曬曬太陽;雨雪連綿時你就不起床,沖一個湯婆子悟被頭,聽聽半導體收音機……」

  費亭美不等我說完就笑起來了:「小弟,你從小就會編故事,長大了更會編。早年間我知道你編的故事都是假的,只不過是聽來解厭氣。現在的故事我不想聽了,如果農村裡真是那麼好的話,為什麼在城市裡犯了錯誤的人都是下放到農村去,農村裡犯了錯誤的人卻不上放到城裡來呢?」

  老太太居然說出「上放」來了,使得我無言可對。我也知道我說的話只是農村裡的一個方面,帶有一點田園牧歌的意味。其實,許達偉要去的農村已經談不上什麼田園牧歌了,那裡的每個勞動日只值幾毛錢、幾分錢,能值一塊錢的就是富裕的生產隊。更有甚者,做一個勞動日要倒賠八分錢,因為種下去的莊稼顆粒無收,那種子錢要分攤到每個勞動日內。我們只聽見過按勞分配,卻從未聽說過按勞分賠,這實在是世界分配史上的一大奇跡。可我怎麼能把這些告訴老太太呢,只能轉個話題:

  「別人的事你不必問,你可不是無依無靠的。你有兒孫,還有朱品和阿妹,阿妹什麼都會做,她會無微不致地照顧你。決不會讓你在冬天去汲水,也不會讓你滾進溝壑裡。」

  「噢,那當然,阿妹是個好姑娘。她和朱品結婚了,這是藝術家的好福氣。你們兄弟幾個都要替我看住朱品,不許他在半路上把阿妹遺棄。將來朱品如果有生髮……他會成為一個著名的畫家,成名了以後千萬不能讓他到法國去,那裡的女人太漂亮,又風騷,又隨便,沒有個男人不著迷。」老態龍鍾的費亭美,直到全家下放的時候還懷恨法蘭西,是法蘭西的女人把她的青春與幸福都奪走了,卻把災難與痛苦都留在了這個者家裡,真是此恨綿綿無絕期。

  第二十六回 人生三昧

  法國女人那尖尖的手指,一下子撥動了費亭美心上所有的弦,一弦一瑟思華年:

  費亭美突然從那種混沌、麻痹的狀態中清醒過來了,她曾經在這種昏昏糊糊的狀態中過了幾十年,什麼也不去深思,什麼都不去追問,把那似水的年華都裝在一隻葫蘆瓶裡。若干年間她不敢把這個葫蘆瓶打開,甚至不敢去碰,每日裡只是起床、吃飯、糊火柴盒。只有在夜夢中那葫蘆瓶自動開啟,那些寶馬香車,春花秋月,追螢撲蝶,軟席臥鋪窗外的青山綠水,一一回到了眼前,等到醒來以後那葫蘆瓶又會自動關閉。瓶口關閉的時候費亭美沒有懊喪,沒有眼淚,覺得那過去的一切是屬￿另外一個人,不是屬￿現在的費亭美……葫蘆瓶飛騰翻滾,沒於冥冥,可望而不可即。」

  下放的鑼鼓把費亭美的葫蘆瓶敲得粉碎,那瓶中的春花秋月突然倒流,明亮清晰,再也無法遏制,無法回避。老年可以把早晨的事情忘掉,可對三十年前的事情卻記得每一點細節。費亭美想起自己是怎樣嫁到許家來的,那時候她是何等的高傲、自矜、光彩照人,似乎還擁有無上的權力,這權力是來自她那驚人的美麗。她可以用這種美麗操縱任何男人,如果有興趣的話,甚至可以通過男人來操縱一部國家機器。歷史上有許多美麗的女人都幹過這樣的事,費亭美可沒有那樣的興趣,因為那些事都充滿了陰謀,缺少點詩意,也擔驚受嚇地費力氣。

  費亭美相信上帝是個美神,她創造世界是從美出發的。無論是山川河流,樹木花草,飛禽走獸,明星亮月等等都是美術品,一切美術品之精靈就是美麗的女人。她相信女人的美麗是無形的、網狀的、柔韌的,可以用美麗的羅網去同羅住女人所需要的一切,包括她所需要的男人在內。

  費亭美沒有想到,上帝對他的子民是一視同仁,不分國籍。他集天地之靈秀于女人時,不限於中國,也包括法蘭西;不限於蘇州的費亭美,也包括巴黎的黛絲妮。當許春葳逗留巴黎不返時,費亭美已經感到事情不妙,她的繩索已經拴不住自己的男人了,所以她那時很想知道法國女人到底有什麼奇異的魅力。

  上帝把美麗給女人,是一種短期的租賃,到時候就要收回,永葆青春只是一句美麗的謊言月。那一年朱品給胡媽畫像的時候,費亭美已經感到了這一點,所以她請朱品為她畫一幅肖像,想把她的美麗留在畫布裡。那幅美麗的畫像在抄家時丟失了,可她昨天在整理衣物時,卻發現了當年朱品為胡媽畫的那幅醜陋的速寫,那幅使胡媽又哭又鬧的速寫,卻夾在她當年繡花的白綾裡。

  費亭美把胡媽的速寫像攤開來,又用鏡子看看自己,看著看著就覺得渾身發麻,頭腦轟鳴。鏡子裡的費亭美已經和畫上的胡媽差不多了,所差的也只是費亭美尚有稀稀的白髮,胡媽前額卻是光禿的。那網狀的皺紋,昏暗的眼睛,骷髏似的面頰,癟陷的嘴唇,甚至那佝僂的身軀,皮囊似的雙乳都和當年的胡媽沒有什麼區分。上帝是無情的,一旦租賃到期時,他會全部收回,蕩然無存!誰叫你在租賃期間不留火種,使其傳之于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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