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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每逢重大節日或者是有重要的人物來到蘇州,地富反壞和右派分子都要被集中起來訓話,要他們規規矩矩,不許亂說亂動。集中訓話的地點就在許家大門前那座當年還沒有拆掉的照壁牆下面。許達偉當然也得去,這是階級鬥爭,林阿五是幫不了忙的。他必須去和那些曾經當過強盜,做過小偷,做過官僚和特務的人坐在一起,聽訓。過路的人都要停下來看看,好像是看什麼稀有動物似的。亮亮和明明不敢看又想看,常在遠處的橋頭上轉來轉去,看著爸爸在那裡弓坐著,低著頭。這時候他們又不敢回家,回到家裡又會見到媽媽流眼淚。特別是在重大的節日裡,要防止五類分子搞破壞,便把他們集中起來勞動,到城外去修路,抬石頭。路遠,天黑難歸。柳梅不放心,亮亮和明明也不放心,兩個孩子循著一條老路去接爸爸,在城門口攙住了疲憊不堪的許達偉。父子仁手攙著手,三雙含淚的眼睛看著長街節日的燈火,聽著四處歡樂的鑼鼓聲。亮亮和明明的童年都不是金色的。

  來了,這一次真的是報喜的鑼鼓來了;亮亮和明明一直迎到備弄裡,從黑暗處把報喜隊引到自家的大門口。這一幫報喜隊是來自兩個單位,一個是柳梅的學校,一個是大院子裡的前遠五金零件廠;一個報的是柳梅,一個報的是許達偉。兩幫人馬,兩套鑼鼓,就顯得更加熱鬧點。這和貼勒令、抄家不同了,雖然差不多還是那些人,但卻顯得熱情、客氣。大家都是同志了,還有什麼過不去的。「人之初,性本善」,人在此時此刻卻產生了一種同情的心理,覺得這些人突然被趕到農村裡去,實在有點可憐。

  喜報像一道消災的符咒,喜報向門上一貼,人們就敢來走動了。許達偉和柳梅平時的人緣都很好,他們沒有、也不可能做什麼對不起別人的事情。當他們要離開這個世代居住的老窩時,親友、鄰里都來慰問、告別。來的人還要送點兒東西,大多是些肥皂、蠟燭、馬燈,以及一些防風禦寒的物品。農村裡沒有電,風大,天冷。其中有些人甚至還說一些道歉的話:「過去有一些對不起你們的地方,請不要放在心上,那也是形勢所迫,這你也瞭解的。」

  「哪裡的話,事情都過去了,誰還去放在心上呢,再說,你那時也是不得已。」

  「對對,到底是讀書人,通情達理。今後雖然不做鄰居了,還是可以常來常往,回到蘇州來要是沒有地方住,那就住在我家裡。」

  「謝謝,不客氣。」

  亮亮明明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和爸爸講話,覺得爸爸在一夜之間連升了三級,他們這一家終於和所有的人家都平等了,而且還是讀書人,通情達理。

  許達偉也好像有一種蘇醒的感覺,好像是從隆冬進入了暮春,突然脫掉了沉重的棉衣,人變得輕巧了,精神也爽朗了一點。他終於可以從這個許家大院裡逃出去了,從這個蝸牛殼裡脫出去了。多少年來,這黑壓壓的大房子就像一座大山,像一塊巨大的石頭,壓得許達偉抬不起頭,透不出氣。他認為自己這半輩子的不幸都是這一座大房子造成的,各種各樣的矛盾都是這一座大房子引起的,各種見得人和見不得人的事情都是在這座大房子裡發生的,房子可避風雨,卻也是罪惡的淵藪。到廣闊的天地裡去吧,到那裡去造茅屋三間,與世無爭,與人無涉。茅屋雖然能為秋風所破,卻也比人與人之間的爭奪好得多。

  柳梅卻緊張萬狀,慌亂無主。要搬走一個住了將近二十年的家,簡直不知道從何下手。她記得許達偉當年曾經詛咒過許家大院,把那些黑壓壓的大房子比作鳥籠,認為住在裡面的人都是失去自由的鳥兒,不能遠走高飛。現在,柳梅倒真的希望住宅就是一個鳥籠,她可以像養鳥人那樣拎著籠子到海灘上去遛遛。她們總共佔有六間廂房,廂房的面積小,加起來還比三間上房小一點,可這六間小房子裡都不是空的,有箱籠櫥櫃,台凳桌椅,鍋瓢碗盞,蚊帳棉被,煤爐畚箕……許多東西看起來可有可無,要用到卻又是少不了的。上面規定,所有的下放戶要在七天之內離開蘇州,說是為了備戰,真像是蘇聯的坦克師已經越過了國境,美國的第七艦隊已經到了長江口。

  老年人私下裡在傳播,說這一次蘇州下放了上萬戶,比當年的「洪武趕殺」還要多。洪武是明朝的開國年號,開國的皇帝朱元璋,人稱朱洪武。朱洪武攻下了南京之後,就是攻不下蘇州,蘇州人富可敵國,全力支持農民的領袖張士誠死守蘇州。朱元璋損兵折將,好不容易才攻下了蘇州。蘇州陷落後朱洪武大怒,命令把蘇州城裡的危險分子統統趕到蘇北去,不肯走的就殺頭。人稱「洪武趕殺」。

  明朝已經過去了三百多年,現在的人當然要文明些,不肯下放的也不至於殺頭,只是進行車輪大戰,打通你。大棒之後還有胡蘿蔔,除掉把黑袖章換成大紅花之外,還有實質性的優惠,有困難可以補助,下去以後還有建房子的經費,如果有人夢想著擁有自己的房子的話,這種夢想可以到海灘上去實現。搬家的期限緊,幫忙的人也多,單位裡派人來幫著打包、裝箱,而且負責送到輪船碼頭,直到輪船拉響第一聲汽笛。

  林阿五從廠裡抽調了六個人,加上柳梅學校裡派來的四個人,十個人拿來了紙箱、藤箱、木板箱和大捆的草繩,只要柳梅吩咐,他們就會將物件分門別類捆紮得好好的。

  亮亮和明明也在那裡奔來奔去:「叔叔,那是我的蟋蟀盆,不能打碎。」

  叔叔們就用碎紙條把盆填滿,再用舊棉花捆紮,放在木箱的角落裡。

  那些幫忙的人也帶來了壞消息,說是有的人已經到下放的地方去察看過了,那裡的情形和報紙上所說的大大兩樣,那裡土地不是黃沙就是鹽鹼,天寒地凍,風像刀子刮臉;鄉下什麼也買不到,上一趟小街要跑十多裡。小街上根本就找不到一爿醬園店,醬油和黃酒都沒有,供銷社裡只有鹽;臭魚爛蝦倒不少,雞和雞蛋也便宜。

  柳梅一聽更慌了,油酒醬醋不全,別人還不打緊,婆婆是不能活的。費亭美的日常生活雖然不如從前考究,可是每天還得喝二兩黃酒,歡喜吃油泡蝦和紅燒肉,早晨還要吃一點玫瑰紅乳腐。要買一點帶走,讓老太太的生活習慣慢慢地適應,慢慢地改變。

  柳梅開了一張購物的清單,又交給我八十塊錢:「小弟,這事只能麻煩你了,你找一個能幫忙的人,到街上去替我們買點東西,單子上有的你就買,單子上沒有的,你認為是需要的也可以買一些。我現在頭也昏了,許多東西都想不起來,你看著辦吧。」

  我騎著自行車滿城轉,那時候買東西本來就很難,再加上上萬人同時下放,那適合於農村的日用品早就賣得空空的。

  我騎著車子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又一次把我熟悉的城市作一番巡禮。

  蘇州的大街上買賣繁忙,最忙的卻又是那些平時無人問津的舊貨店和估衣鋪。那些在蘇州住了幾輩子、幾十年的人家,一旦要舉家下放,拔根搬遷的時候,卻發現了許多帶不走,或者是在農村裡用不著的東西。那些沉重、龐大的紅木家具搬不動也運不走,即使能運到農村裡又放在哪裡?那些輕軟挺刮的絲綢呢絨服裝,又怎能抵禦農村裡的泥濘和風雪?賣掉,換點錢去買些棉襖、棉褲和高筒膠靴之類的東西。千家萬戶都去賣,那估衣鋪和舊貨店就招架不住了,他買下來以後又賣給誰,哪有這麼多的資金來收購?於是,有的壓價,有的拒收,特別是那些綾羅緞匹,簡直是一錢不值,連廢品收購站也不收,因為綢緞還不如破布,是不能回爐的。有個老太太站在估衣店的門口掉眼淚,她賣掉了一件黑緞、銀狐皮滾邊的大氅,換來的只是一件半舊不新的棉上裝。估衣鋪裡的老營業員見了也歎氣,他們可以想像,老太太年輕時穿著這件大氅是何等的風流,說不定還有照片刊登在周瘦鵑創辦的《禮拜六》上面。如今,她要這件大氅做啥呢,穿著棉布的上裝還能在寒風中走向田頭,穿著這件黑緞、銀狐皮滾邊的大氅立在田頭上,貧下中農見了會認為她是在裝神弄鬼。

  營業員勸那位老太了:「別難過啦,老太,我們所以把它收下來,也是看著你可憐。你說我們把這件大氅收下來又能賣給誰?除非是賣給唱戲的,現在都唱樣板戲了,用不著這種東西。」

  舊貨店只開半邊門,半邊門上貼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本店不收紅木家具」。因為當時的紅木只有兩種用途,一是做二胡,一是做算盤,多收了也沒有地方堆。幸虧蘇州郊區的農民聞風而至,他們搖了小船來,停在城門口,專收紅木家具。農民最嚮往的就是家裡有一張紅木大床和八仙桌,因為當年的地主家裡都有這種東西,他們當年是可望而不可即。現在好了,搖一隻小船到城裡來撿便宜。不能說他們是趁火打劫,虧得是農民兄弟幫了忙,至今還能把許多古典的紅木家具保存下來,沒有變成算盤珠和紅木片。

  油酒醬醋買回來了,小甏的紅乳腐也買回來了,我還買到了兩頂海虎絨的風帽,是我送給亮亮和明明的。這種帽子又稱老頭帽或狗頭帽,在嚴寒中可以向下一拉,把整個的頭顱都包在裡面,外面只看見兩隻眼睛和一張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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