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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王師母忍不住自己的眼淚了,她那患有心臟病的心臟像被刀尖刺、被重錘擊;她對女兒的表現並不感到意外,因為王知一早就對她說過,萬一有什麼事情發生的話,女兒會大義滅親的,這時候你不要去阻止她,也不要傷心掉淚,你要讓孩子在這個社會裡活下去,決不能讓她與這個社會對立。如果你想讓孩子和家庭站在一起來和社會鬧對立的話,那就等於是把孩子送到監牢裡去。不要伯你的肩膀流血,讓孩子踩上去;腿不要顫抖,用力站起來,腳要踮起來,墊托起孩子,讓他翻過那高高的牆頭。王師母當然懂得這些話的含義,可當心愛的孩子真的對父母也不信任,居然是如此的冷漠而無情時,她那有病的心臟還是感到陣陣劇疼。她和王知一多年來幾乎沒有希望,沒有歡樂,希望和歡樂就是唯一的女兒。王知一還有他的《欲海通鑒》可以寄託,王師母所有的寄託都集中于女兒之身。天寒時她自己也覺得冷,可是這冷對她來說只是一種訊號:嬌嬌要穿毛衣或者是棉襖。吃飯的時候她是食而不知其味,只要是嬌嬌覺得好吃,她就覺得那菜肴是很鮮美,味覺是嬌嬌傳給她的。

  王師母的心痛了一陣也就平靜下來了,任何打擊總是狂風掃過禾苗,如果在陣風來時不被吹折的話,那禾苗就會漸漸地適應,還會增強一種抗風的能力。王師母記著丈夫的話,要把那流血的肩膀墊到嬌嬌的腳下去。在「文化大革命」期間,許多父母都是為了孩子而自願受折磨、受冤屈、下地獄的。

  「嬌嬌,你爸爸到底有沒有做過什麼壞事,我一點兒也不知道。他要是做壞事的話,肯定都是機密,機密的事都不得告訴父母妻子,共產黨和國民黨都有這種法規。現在只有想盡一切辦法把你的爸爸找出來,然後再詳詳細細地問他去。如果他真的做過特務的話,我們一齊和他劃清界限,都不要理他!」王師母的立場也堅定起來了。

  王玉樹想想倒也對,要儘快地把爸爸找出來,把問題搞清楚,以便決定是和汪永富決一死戰呢,還是大義滅親和家庭斷絕關係。

  王玉樹在學校裡到處尋找,她知道學校裡有許多關人的地方:有的是廁所,有的是庫房,有的是假山洞,有的是煤倉。每一個造反組織都有一個牛棚,都可以「私設公堂」。紅衛兵把自己的老師關在牛棚裡,演出各式各樣滅絕人性的惡作劇,他們不能大義滅親,就大義滅師。許多被關、打,被羞辱過的老師都賭咒發誓,如果還能活下來的話,今生不再教書。當然,能不能活下來,活下來以後還教不教書,那都是後事,可那王知一到底關在哪裡卻不得而知。

  我們找不到王知一,只得在暗地裡窺視著汪永富的行動,看看他有沒有什麼新的革命措施,看看那張貼大字報的圍牆上有沒有什麼花樣,汪永富在行動之前總是要先造輿論的。

  圍牆上沒有新的大字報出現,連原有的大字報也都所剩無幾了,只有幾片寫有毛主席語錄的紙片在寒風中飄飄蕩蕩。那時候興起一種職業:拾廢紙。大字報鋪天蓋地,那廢紙量也是相當可觀的,拾廢紙可以增加收入,可以維持生計。如此的生計當然不會為一人獨佔了,業務競爭相當激烈。那些拾廢紙的人等不及大字報自動脫落,乘晚間無人時,捷足先登,去把大字報撕下來,迅速地裝進麻袋。此種破壞三大革命法寶(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的行為毫無政治動機,純系經濟目的,撕紙的人又都是窮得叮噹響,你拿他也沒有辦法。只是有二點,撕大字報的人決不敢把開頭的毛主席語錄撕掉,撕掉毛主席語錄就是政治問題,就是反革命,即使你窮得叮噹響,也可以打斷你的窮骨頭。

  寫有毛主席語錄的最後一片紙也被無情的風雨摧落了,汪永富還是沒有什麼動靜,王知一還是沒有消息。

  朱益老頭也熬不住了,出了個主意。朱老頭的主意很多,他對好人有好主意,對壞人有壞主意。他叫許達偉假裝去向汪永富彙報思想,乘機探探汪永富的口氣,看看這個草包會不會透露出一點有關王知一的消息。

  許達偉最怕向汪永富彙報思想,那簡直是一種屈辱,一種污蔑,需要忍氣吞聲,忍得你渾身發抖。最近,汪永富已經不叫他去彙報思想了,剛剛安逸了幾天,現在又要去彙報,不管是假的還是真的,總不是個滋味。可是為了王先生,他義不容辭,願意去說一次謊,當一回奸細。在這種時候,不說謊是無法生存的,在「文化大革命」中不說謊,那本身就是一種謊言。許達偉也有進步了,覺得忠誠老實只能對上帝,連牧師也是不可全信的。

  「汪……汪司令,你好長時間不叫我來彙報思想了,我覺得心裡有點不踏實。以前你每次和我談話,我雖然一時有些接受不了,事後想想還是有很大的教益。」許達偉的這幾句謊話是想了許久才編出來的。

  汪永富聽了兩眼直翻,心想,這是什麼玩藝,你這個死不改悔的右派分子,還會把我汪永富放在眼裡?你放在眼裡的是大刀、鐵棍和拳頭!

  汪永富也不是傻瓜,他的眼睛翻了幾翻就對許達偉產生了懷疑:「你……你這是算哪一門,是想報復還是怎麼的?才讓你寬鬆了幾天,你就骨頭輕,居然還來嘲笑我姓汪的。你會從我這裡受到教益嗎?受個屁!」汪永富大聲吼吼。

  許達偉連忙搖手:「噢,不不,我是真心誠意地來向你學習,向工人階級學習。」

  「向我學習?學打人你沒有力氣,學打仗你沒有勇氣……」

  「學你的立場堅定。」

  「你永遠也學不會……還有,你學會了我幹什麼呢?你永遠是革命的對象!等著瞧吧,過幾天就有你好看的!」

  許達偉雖然挨了一頓罵,卻也換來了一點消息:等幾天有好看的。

  我們也只好等著,經常去勸導王師母,安慰王師母,要她堅強起來,要做好各種準備。那年頭是什麼事情都會發生的。

  事情終於發生了,張南奎風風火火地從外面沖進來,把一張小報甩在我的面前:「瞧吧,這就是他們要我們等著瞧的東西。」

  我展開小報一看,尤金的一篇宏文,把四個版面占得滿滿的:

  「抓住了一個大特務!!!」這個題目雖然略輸文采,其本身卻有很強的吸引力,更何況還有三個特大的驚嘆號跟在後面。尤金改變策略了,把林阿五放在一邊,把我們兄弟八人都說成是國民黨的特務,把王知一說成是特務的頭頭,他不是根據胖阿嫂的交代了,而是把王知一的檔案材料東拉西扯,加油添醬,寫成了一篇可讀性很強的通俗文藝,其中有一段寫道:

  ……王知一從許家大院裡出來,雇了一輛黃包車,放

  下了黃包車的漆布門簾,兩眼從漆布門簾的小窗口裡向

  外窺視,只見國民黨的軍隊從大街上向火車站的方向撤

  退。他心急如火,拼命地蹬著黃包車上的銅鈴,大聲叫喊,

  快點、快點!

  黃包車飛也似的拉到了觀前街,在光華刻字店的門

  口停下來。這光華刻字店是特務們的聯絡點,店裡的那個

  刻字的老頭就是聯絡站的站長。據這個老特務的交代,當

  時王知一交給他一張紙條,要刻「陳某王知一」,這是個暗

  號,王如一要約見國民黨蘇州特務總部的總頭頭。

  第二天早晨,特務頭子在元大昌的樓上接見了王知

  一,向他交代了任務,要他們的特務小組分散隱蔽,長期

  潛伏,不要全部集中在許家大院裡,要上山、下鄉,要打進

  共產黨的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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