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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平心而論,尤金的文筆還是不錯的,當初的夏海連書記也正是看中尤金的文筆,才把他調到身邊當秘書。沒想到這文筆不僅是會寫講稿,還會造謠言,寫起講稿來還有點受拘束,造起謠言來卻可以自由發揮。

  尤金的這篇捉特務的文章,很像我們現在的某些「報告文學」,更像當今流行的偵探小說。聽說尤金到了八十年代也真的成了作家,專門對極左路線「反戈一擊」,比任何人都要激烈,因而又出了一陣子風頭,還拿了不少的稿費。這些都是後話。

  尤金的文章立即在全市引起轟動,引起了讀者濃厚的興趣。因為中國在反右鬥爭之後,偵探小說已經絕跡。國內偵探小說的鼻祖、蘇州的老作家程小青先生已經擱筆,這時間正在被遊街,被批鬥;也許正捧讀著尤金的大作,領略著後生之可畏。

  一般的讀者已經不知道世界上還曾經有過偵探小說,突然看到尤金的此種文體時,都覺得十分新鮮,十分驚奇,就像改革開放之後人們突然看武俠小說似的。

  還有一點更引起讀者的興趣,尤金在文章裡把許家大院描寫得巷道縱橫,暗道四通,暗道的出口是安在化紙爐上的;特務們可以緊急出逃,因為走廊上裝有銅盆報警器。誰也不知道銅盆報警器是個什麼東西,好像是美國的先進裝備。其實,原始材料恐怕就是當年張南奎的那只銅臉盆,是我們擱在走廊的翻板上的。這件事不知是誰向尤金走漏的消息,王知一的檔案裡不會有,王先生不會交代與他無關的事體。

  這下子可就把許家大院同翻了,讀過小報的人都要來看看許家大院,看看這個特務的巢穴。好像這裡就是劉文彩的地主大莊園,就是歌樂山的中美合作所。這兩處很有名的地方都在我的第二故鄉四川,與蘇州相距何止千里,蘇州人要想去參觀也很不容易,只好到許家大院來體會體會。

  這許家大院也真有點兒鬼氣,備弄裡陰風四起,一號門、二號門……前後左右都有門,門內又有門,趙曉山統計過,說是有八十八個門。這個數字也是可變的,說不定哪一家今天又開了一個門,明天又封掉一個門。

  來參觀的人又弄不清王知一是住在幾號門內,弄堂裡的人滿了,擠不進去的人就隨便走進一個門。除掉林阿五、汪永富住的那個破爛的一號門之外,其他的門裡都有參觀者。這些人好像是來捉特務的,長驅直入,不聽住戶的解釋,不受住戶的攔阻,到處伸頭探腦,登堂入室,還要再三地盤問,那些特務到底住在哪裡,你們平時有沒有發現過什麼問題。也有人覺得報紙上寫的有點離奇,特地來探聽虛實,問問大院裡的住戶,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大院裡的住戶為了免受干擾,有的回說不知道,有的一口回絕:「報紙上說的全是放屁!」

  「你能相信那些小報嗎,那些報紙除掉日期是真的,其餘的全是假的。」

  住戶說是假的,假的也是真的,有人看中了王知一的房子了:「好傢伙,一個特務分子竟然住了一層樓面,為什麼沒有人佔領他的陣地,這說明大院子的人家都有問題。無產階級的陣地,我們不去佔領,階級敵人就會永遠盤踞在那裡,走,讓我們來把他趕出去!」造反派們的興趣轉移了,捉特務到底不如佔領「陣地」來得實惠。

  「陣地」就是房子,佔領陣地就是要來搶房子,不僅是要搶王知一的房子,大院子裡的人家都有問題,哪一家的房子都不保險。胖阿嫂的房子更不保險,她家有歷史問題。儘管你說住房已經擠得不得了,可是蘇州還有比你更加不得了的。有人是三代同室,祖孫三代住在一個房;司裡。就是因為擠得透不出氣來了,才出來造造反,出出氣,有房子不搶才怪呐!

  搶劫決不會慢慢來,說搶就要動手。消息傳來,已經有兩家在收拾家具,在那裡找卡車,借鑼鼓,準備在黎明時一陣發喊,敲鑼打鼓,沖進許家大院。

  這還了得!許家大院裡的造反派,特別是汪永富手下那幫背大刀的人跳起來了,他們不能眼看著肥水流入外人的田。這些人都是前遠五金廠的工人,一九五八年以後才搬進許家大院,那時候的許家大院已經沒有空房,他們只好堵門堂、封走廊、在天井裡搭兩間簡易房,像無數的蜜蜂鑽在蜂窩裡。世界上哪有這種洋盤,兔子不吃窩邊草,倒讓山羊啃得光光的。搶,搶點兒房子下來,把蜂窩變成鳥窩。

  院子裡的兩派馬上大聯合,共同出兵防守大門,不讓外敵入侵。十多個手執大刀和長矛的人在巷子裡日夜巡邏,巷子的兩頭還設立了哨所。想來搶房的人見到了此種架勢,一時間不敢下手。

  外患好擋,內亂難平。大院裡的造反派自己分贓不勻了。王知一的房子誰都要搶,可惜王家也只有三間房子,即使把王知一掃地出門,那也只能滿足一兩個人的需求。可那要搶的人卻有十多個,個個膀大腰圓。他們相互之間封鎖消息,聚集死黨,力大為王,準備打一場惡仗。

  汪永富一見不好,自己人要和自己人打起來了,連忙出來勸阻,通知召開會議,大家協商解決,討論個方案什麼的。

  誰也不理睬汪永富的這一套,搶房子還有什麼協商,那倒不是搶了,是分配。

  「嘿嘿,汪司令,你不要通知我開會了,我根本就不想搶房子,誰說我想搶房子啦,瞎嚼他的狗舌頭。」嘴說是不搶,實際上卻在準備,說不搶是想麻痹別人的。

  那些背著大刀跟汪永富出生入死的人就不客氣了:「汪大哥,光棍不擋財路,搶房子的事你就不要管了。大家擠了一輩子,也該寬鬆寬鬆了,你反正不用愁,將來可以搬到大餅店的樓上去,我們可就沒有這樣好的福氣。嗨,這種事情誰也管不了誰,你想管你就倒黴!」

  汪永富一嚇,這種事情倒是不能管的。他們造反隊沒有什麼嚴格的紀律,每一個人火冒時有可能用刀子捅你一記,或者是對你反戈一擊,今天是「橫掃一切」戰鬥隊的隊員,明天就到了「掃害蟲」戰鬥隊裡。反正都是造反,到哪裡都是一樣的,你汪永富如果不識相的話;馬上可以變成光杆司令。

  汪永富決定不管別人,只管自己,派幾個心腹把守住通往許達偉家的大門,不讓任何人進去,他自己也暗藏著兇器在門口走來走去,看守著他和陶伶娣未來的天地。其餘的事情也只能是聽其發展。

  一場混戰,一場內江開始了,搶房者一窩蜂似的擁進了五號門,要搶王知一的房子。王知一是住在樓上,樓下是朱益老頭。朱益老頭早有準備,調來了老年戰鬥隊,戴著紅袖章,站在樓梯口,像指揮交通似的:「向上走,向上走,王家是在上面。」

  王師母和王玉樹都避開了,所有的家什和細軟都集中到東面的一間,空出兩間房子來讓他們去搶,搶得打破頭。

  打破頭的時候還沒有到,現在是十多戶人家圍著樓梯口,你擋著我,我堵著你,誰都說自己最有條件佔領王知一的陣地。有的把箱子放在樓梯上,有的把板凳橫在樓梯口,有的人家乾脆派兩個小孩坐在那裡,那時候的孩子反正都是不讀書的。

  同樣的情景在四號門、三號門、二號門裡也發生了,有的是去搶許逸民家的房子,有的是去搶吳子寬家的房子。胖阿嫂家的房子也有人去伸頭探腦,也許是有點兒看不中,沒有人動手,倒是有人在她的天井中踱量,看看在這裡能搭幾間房。胖阿嫂最害怕這一點了,她自己也夢想著在天井裡開闢一個小天地。

  王知一家是個沒腳蟹,是可欺的。其餘的人家就不那麼簡單了,人人都有親朋,人人都有關係,明的沒有有暗的,中國人的關係誰也弄不清哪裡通到哪裡。就連胖阿嫂也有靠山,她的兩個女婿都是響噹噹的造反派,暗中已經把人馬調進了大院,準備進行一場保衛戰。

  許家大院裡人聲如潮,罵聲震天。有女人尖著嗓子罵,有孩子學著大人罵,男聲重罵的時候還有兵器的撞擊,好像是發生了械鬥。於是便有人齊聲朗讀毛主席語錄:「最高指示,要文鬥,不要武鬥。」

  備弄裡到處堆著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地下還打翻了不少的水,就像發生了火災似的。那些奔跑叫喊的孩子就是救火隊員,他們跳箱籠,鑽凳子,呐喊助威,無事生非。

  忽然有人大喊:「不好啦,外面有人來搶房子啦,人馬已經到了巷子口!」

  內江的人們馬上調轉槍口,一致對外,人像潮水似的從備弄裡奔出來,拖著大刀和長矛在前遠巷裡擺開陣勢,把來犯的外敵嚇退。然後又像潮水似的擁進大院子,圍在各家的樓梯口。

  搶房形成了持久戰和拉鋸戰,誰也未能把房子搶到手。有一家差點兒要攻進去了,卻又被其餘的九家擠到了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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