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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第十七回 在劫難逃

  尤金要追查的那件事,一直是王知一的一塊心病。

  自從情場遭挫,詩壇意冷之後,王知一心冷意灰,靠著祖上的一點家產,他決心做一名世外閒人,不問政治,不惹是非,埋頭著書立說。他著書立說不為名利,但求能向人類的知識寶庫中加進一點東西。人類的知識寶庫雖然有如海洋,卻也是點點滴滴地積累起來的。

  壬知一想做一個世外的閒人,想不到那一年卻在醫院中碰到了一個不閑的人,不閑的人也有閑的一面,兩人談得十分投機,便引為知己。又沒有想到為了救大院裡的這幾個學生,他不得不去找那個神秘的人,請他相幫著辦一點事情。那時候不講什麼立場,也不講階級鬥爭,這樣的事情實在也算不了什麼事情。

  解放以後王知一閑不起來了,每一個人都要自食其力,他不得不到一個學校裡去重執教鞭,教歷史。五十年代初期開展肅清反革命分子運動,號召每一個人都要交代清楚自己的歷史問題,不管什麼事情都要講清楚,不要隱瞞任何細節。

  這時候,王知一想起他的那位神秘的朋友來了,想起來以後便大吃一驚,眼下可以肯定,那位神秘的朋友必定是國民黨的一個大特務!他和這位大特務曾經是朋友,而且曾經請他相幫著辦過事,雖然不是什麼壞事,卻也有必要向領導上說清楚。

  王知一也知道,這件事不說要比說的好,不說倒很清楚,因為他確實也沒有做過什麼壞事。說了倒反而沒法弄清楚,誰能證明你不是特務,誰知道特務有沒有交給你什麼任務?你能叫特務幫你做事,難道特務不會叫你做事?所有的特務都是魔鬼,哪有一個魔鬼是善良的?

  王知一有他自己的哲學,他崇尚君子坦蕩蕩。做人應該是不計得失,但求是非;別人認為不清楚那是別人的事,自己對自己要清楚,要忠誠老實,毫無隱瞞。所以他在肅反運動開始的時候就向領導上說清楚了,說清楚之後他準備接受隔離審查,或者是去嘗嘗鐵窗的風味。

  那時候搞運動開始時也是轟轟烈烈,甯左勿右,不過,到運動的最後總要來個糾偏,基本上還能做到實事求是。王知一的事情經過層層調查,經過市委的研究,肯定了那個神秘的人物是國民黨的高級特務,但是不能肯定王知一和這個特務是否僅僅是一般的朋友,最後只能作為一個懸案懸在那裡。對王知一是控制使用,既不提拔也不開除。王知一也感覺得到這種控制,但他心安理得,埋頭著書,因為他本來就不想發財,更不想升官。

  「文化大革命」開始以後,王知一憂心仲仲,他發現這次運動有個特點,就是相互之間揭老底:你說我是叛徒,我說你是特務,他又說你曾經反對過毛主席……所謂的走資本主義道路好像並不重要,因為這是普遍的,認識了,改正了還可以當官。唯獨是所謂的歷史問題卻是抓住不放,已經作過結論的事情也要重新審查,何況他的事情是從來沒有作過結論的!

  王知一有一種隱隱約約的感覺,覺得「文化大革命」對他來說是在劫難逃了,人難逃,著作也難逃,他那《欲海通鑒》要被當作反動文章了,連一代史學大師郭沫若都宣佈要把自己的文章都燒掉,何況他的《欲海通鑒》呢。當然,郭沫若的作品是燒不掉的,因為他的作品都已經是白紙上的黑字,已經收藏於國內外的圖書館和廣大的讀者的手裡。而《欲海通鑒》僅僅是一份初稿,付之一炬便化作塵埃,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在破四舊剛剛開始的時候,王知一便去和朱益老頭商量,怎樣才能把這份手稿保存下來,是埋在地下呢,還是藏在屋頂上面。埋在地下怕爛,藏在屋頂上也不保險,抄起家來會挖地三尺,上天入地。

  兩個人商量到最後,覺得還是博物館的古舊書庫最最保險,那裡能防盜、防火、防偷,也不會有人到那裡去破四舊,藏一部手稿在那些積滿塵灰的故紙堆裡,不會有人發現。百年之後被人發現了,了不得,一部被埋沒的偉大的著作!出版、盜版、研究、考證、商榷,甚至成立《欲海通鑒》學術研究會,大家到風景如畫的地方開幾天討論會,吃一些山珍海味,也是夠熱鬧的。

  王知一把兩百多萬字的原稿用漆布包裹好,包得像一個褪褓,雙手舉過頭交給朱益。「老哥,這是三十年的心血,能不能留下來全仗老哥的大力。你也記得,三十多年前許春葳叫我住進許家大院來,就是為了讓我寫完這本書,還要老哥盡一切力量供給我資料。我沒有辜負許春葳的企望,書寫完了,出版當然是無望的,只能留於後世評說了。」

  朱益老頭也十分鄭重地接過原稿:「請放心,保存這份手稿也是我的責任……恕我多言,將來如果有什麼變化的話,我如何處理這份手稿?」

  王知一沉吟了一下:「手稿不要交給我的妻子,她擔不起這份心事,更不能交給我的女兒,她會把它燒掉的。有兩個在海外的人可以相托,一個是許春葳,還有一個人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他知道這本書的名字,也知道這本書的寫作經過。他也許已經不在人世了,唉,一段孽緣……」

  王知一把手稿拜託給朱益之後,便是靜坐待變,他不希望出事,但卻等待著事變。這種等待是非常難受的,有時候倒是希望它早點出事,把那種提心吊膽的煎熬早些了結。

  來了!在「文化大革命」中你想不到的禍事還會從天而降,你所擔心的禍事當然會來的。

  學校裡來了兩個人找王知一,這兩個人不是紅衛兵,也不是什麼戰鬥隊,而是學校旱兩個原來就是搞人事工作的。這兩個人王知一都認識,平時見了以後都很客氣,這一次來時卻都鐵板著臉:「王知一,請你到學校裡去一趟。」

  「好,好,你們請坐。」

  「不坐了,你快點!」

  「好,好,讓我寫個條子留給我女兒。」王知一拿起筆來,手有些顫抖:「嬌嬌,我到學校裡去了,也許今天不回來,你照顧好媽媽——父字。」

  王知一的妻子,那個性格開朗,侍候了王知一一輩子的王師母,不幸患病,臥床不起。王知一本來想和老妻告別,可是走到房門口時候就忍不住自己的眼淚,他總覺得此去凶多吉少,生高等於死別。老妻雖然不是自己的第一個戀人,可卻與自己生兒育女,恩愛相隨,經歷了人間多少風霜雨雪!各種風浪驟起的時候,大海上白茫茫的一片,不見同伴,不見彼岸,死守著一葉扁舟的只有老倆夫妻。在這個世界上,有許多話只能關起門來對老婆講,連兒女也不能被其聽見。如今,卻要離開她了,她今後有話將與誰訴說?王知一的心在顫抖,嘴唇也在顫抖,他怕自己會失聲痛哭,不敢進房,只是在房門的外面停留片刻,灑淚而別。

  王知一到了學校裡的時候,尤金就出場了,他儼然是個勝利者,滿面春風,十分得意:「噢,王先生,找到你可不容易!」

  王知一笑笑:「並不困難,我就住在許家大院裡,已經住了三十多年。」

  「不不,你誤會了,我是說找出你的真實面貌是很困難的。」

  「也不困難,所有的材料都裝在我的檔案袋裡。」王知一向桌上的材料袋看了一眼。

  「王玉樹是你女兒?」

  「是的。」

  「真是什麼藤上開什麼花。」

  「沒有錯,只是這朵花太嫩了一點,她還不知道怎樣去抵禦各種侵害與欺騙。不過她很快就會堅強起來的。」

  「呵!不愧是個能寫會說的人,看樣子你決不會自動坦白,不拋材料是不會承認的。」

  「那就請你拋吧。」

  「好!」尤金咬著牙,從牙縫裡發出模糊的聲音,然後睜大了眼睛問道,「一九四八年的冬天,刻字店裡的小特務交代給你的是什麼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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