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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是啊,這樣做也是不公平的,與她何涉?」

  「是的,是個惡作劇,也是一種聲東擊西。」

  「勸阿妹和朱品早點結婚吧,結了婚以後把對面的房子讓兩間給他們。使得汪永富死了這條心,不要再和林阿五作對。」

  「我也想過了,這樣做可以讓阿妹和朱品有個窩,但也不能平息汪永富和林阿五的爭鬥。汪永富想結婚沒有房子,他當然要設法打亂現有住房格局和秩序,極力保衛著此種秩序的就是林阿五。」

  「怎麼辦呢,這樣吵吵鬧鬧何時得了?」

  「眼下沒有什麼辦法,只有靠將來多造點房子。」許達偉把詞典翻到房字,「你看,這房字造得很有意思,上面是個戶,下面是個方,就是每戶人家的一方之地稱作房,有戶就應當有房子,這是天經地義的。可惜我的《說文解字》弄丟了,要不然倒可以查一查,這房字和防字在古代是否通用,我想應該是通用的,一戶人家有了房子才能防禦雷電風雨,毒蛇猛獸。」

  許達偉說的話可算是離題萬里,不著邊際,只有柳梅能夠接得上話題:「是呀,我們剛到太湖邊上的時候,住的那座房子晚上看得見天上的星星,癲蛤螟在床底下爬來爬去,那日子也不是人過的。」

  「是啊,是啊,房子……」許達偉聽著就把詞典放下來了,把手伸到了火盆的旁邊,耳邊似乎響起了湖水拍岸的嘩嘩聲,年華似水,心潮難平……

  第十六回 長夜難眠

  汪永富一夜都沒有睡好,這倒不完全是因為陶伶娣睡在他的身邊。他和陶伶娣已經常來常往了,可是尋歡作樂還是在這個小棚棚裡,不是個滋味。

  、汪永富看看身邊的陶伶娣,她還在睡,露出潔白的頭頸和渾圓的肩膀,發出輕輕的鼻息。陶伶娣睡著了比睜著眼好看,因為她的眼睛有點兒對雞。

  汪永富摟著自己心愛的女人,又是滿足,又是著急,因為想得到一種永遠的滿足,所以就格外地著急:那房子什麼時候才能到手?什麼時候才能有一個窩巢,有一座金屋把自己的嬌娘藏在裡面……

  陶伶娣被汪永富的撫摸弄醒了,閉著眼睛發出一種迷迷糊糊的聲音:「你怎麼還不睡?」

  「睡不著,天都快亮了。」

  「啊!」陶伶娣吃了一驚。她對天亮有一種恐懼心理,因為那一年和汪永富偷情的時候就是被天亮拆穿了的。現在當然可以不必害怕了,可是一種條件反射還是存在的。

  陶伶娣被嚇了一下倒也睡不著了,便問汪永富:「是不是還在想大字報的事情?」

  「是啊,我饒不了他們,這一箭之仇總是要報的!」

  陶伶娣推開汪永富的手:「你總是什麼仇呀恨的,這種仇恨都是你們自己製造出來的。不要去製造啦,我爸說了,林阿五是好人,好人是打不倒的。你也不要去謀算人家的房子,房子要靠自己掙,搶來的房子住在裡面也不安逸。」

  「那你叫我怎麼辦呢,沒有房子你又不肯和我結婚。」

  陶伶娣笑了,又用手點點汪永富的鼻子:「死鬼,算你運氣,我爸改主意了,招你做上門女婿,住到我們家裡去。」

  「我們……」汪永富被我們二字刺痛了,這不是又回到了大餅店裡當徒弟!汪永富怎麼也咽不下這口氣,果真如此的話,又何必出生入死地去革命呢:

  「不行,我要和他們拚到底!」

  汪永富所謂的拚,只好依靠尤金,上次的那張大字報也是尤金出的餿主意,連底稿也是他起草的。他當時曾誇下海口,說這一張大字報准能把林阿五打倒,因為這一份大字報是上綱上線的,不像以前的大字報都是些雞毛蒜皮。想不到上綱上線的大字報卻又被雞毛蒜皮打得落花流水,階級鬥爭怎麼會鬥不過風花雪月呢?

  汪永富去找尤金的時候有點兒低聲下氣了,還特地帶去了一條前門牌香煙和二斤花生米,這兩樣東西現在送誰誰都不要,當時卻是十分的金貴。

  汪永富第一次找尤金是去的辦公室,這一次求人心切,等不及尤金上班,直接闖到他的家裡去。

  尤金的家在何處,汪永富是知道的,可到他家裡去這還是第一回。

  尤金的家也不像話,人口的爆炸也把這前後三進的大院子炸得雞零狗碎,裡面也是亂七八糟地住了十幾戶人家。不過,這裡的格局和許家大院不同,每一進都是三間、當中的一間要兼作走道,住在第三進的人出入都要從別人家的客堂、廚房裡穿過,因為當中的一間都是兩家共用,放滿了方桌、煤爐,還有自行車,把那走道擠得僅僅能走一個人。

  尤金平時就歡喜睡懶覺,這幾天特別不想早起,他近來的情緒不好,甚至有點兒灰心喪氣。他已經聽到了風聲,大聯合以後他占不了什麼高位,連一個革委會的委員也很危險。他自己認為是他的殺手鐧——反戈一擊現在已經派不上用場了,走資派的問題該揭的也都揭完了,最後核實下來也沒有幾條是有用的,這就削弱了他在別人心目中的地位。其實,尤金自己也不知道,他的那些小本本是他的救星也是他的剋星,所有的人見到他都害怕,不敢和他共事,不敢和他講話,深怕無意中的一句玩笑又會被他記到小本本上去,說不定哪一天又被他反戈一擊,這反戈一擊是從來不認人的。

  汪永富當然不知道尤金的心情,在外面等得有點不耐煩了,沖著房間裡大叫:「是我呀,尤金,我是汪永富。」

  尤金聽到是汪永富,又是一個不高興,這傢伙一大老早來幹什麼呢?不過,這傢伙倒是不好怠慢,他會打人的,連忙穿好衣服迎了出來。

  尤金出來以後見到禮物稍許高興了一點,聽完了事情以後卻感到有點棘手,可他不肯承認自己的膏藥不靈,只怪別人貼的不是部位:「你為什麼不早些把胖阿嫂的歷史告訴我呢,如果早些知道她的身世的話,我不會把她作為重點。」

  汪永富喊冤了:「天曉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我也是看了大字報以後才知道的。」

  「他們怎麼會知道的呢?那個王玉樹和趙曉山。」

  「他們的背後有黑手。」

  「黑手是誰?」

  「可能就是王玉樹爸爸,王知一。他在大院裡住了幾十年,和逃在法國的許春葳,逃在香港的吳子寬當年都是小兄弟,辦過什麼詩社的。」汪永富把矛頭對準王玉樹了,他恨透了王玉樹和趙曉山,趙曉山的爸爸是解放軍的副營長,拿他沒辦法;王玉樹的爸爸王知一卻是個破瓦罐,一摔就會粉碎。打掉王知一就是打掉王玉樹,推倒這棵樹,「掃害蟲」就會偃旗息鼓。汪永富也學會了聲東擊西。

  「什麼,王知一?你等等。」尤金抹著腦門在回憶,「這名字好像在哪兒聽到過的……」他對汪永富擺擺手:「你等等,讓我查一查。」

  尤金回到房間裡,從厚厚的一堆筆記本裡抽出了1956年,夏天……

  尤金查完本本出來,告訴汪永富說:「想起來了,這王知一是不是那個住在許家大院裡的歷史教師?」

  「正是,他的女兒叫王玉樹,現在是頭頭,是鐵杆保皇派,保林阿五。」

  「噢……」尤金若有所思,「好,你先回去,讓我再想想。」

  汪永富以為尤金是推託,心裡很著急:「哎哎,兄弟,你送佛要送到西天,不能半途而廢。」

  「哪裡話,我尤金從來是說話算數的,你拉我一把,我馱你三裡。」尤金說的是實話,但是有些話不能對汪永富明說,他認為汪永富是個草包,草包裝不住東西,會漏。

  尤金不肯明說的是一件他也拿不准的事,那是在1956年的一個夏天,他送一份講稿到夏海連書記家去。那時候的尤金,工作很賣力,他是餓著肚子在晚飯前把這份講稿趕出來的。其實,吃過晚飯再送到夏海連書記家去也不遲,因為這份講稿是書記明天在大會上的發言。可是尤金硬是要餓著肚皮趕寫、趕送,爭取一個表現的機會。這在當時有一個專用名詞,叫「做表現」,就是特地做給領導看的。這種方法也很管用,因為你不表現領導就看不見。

  尤金滿頭大汗把講稿送到夏海連書記家時,夏書記的一家正在吃晚飯,因為天熱,吃飯的桌子是放在樓下的天井裡。夏書記的夫人褚芳,最歡喜這個老實、積極的小青年,聽說他還沒有吃晚飯,便拉著尤金和他們一起吃一點。

  飯桌上談到了天氣,天井裡沒有風,悶熱。尤金看看這房子三面都是高牆,三四級的風吹不進來,便說:「要把這朝南的牆拆掉就會風涼些。」

  褚芳的話多,嘴也快:「不行,這朝南的牆是特地造起來的,許家大院裡的政治情況十分複雜,有逃到香港和臺灣的,有在美國和法國的,還有一些至今都沒有查清楚的。那個王知一至今還沒有查明白吧,他和國民黨的高級特務有聯繫,但也弄不清楚到底是什麼關係,只能對他控制使用,讓他在學校裡教教歷史。」

  褚芳的話是一種閒談,除掉說明為什麼不能拆牆之外沒有其他的用意。她不知道尤金是個有心人,他會把什麼話都記下來的。

  尤金從小本本中翻出了褚芳的這一段話,話很短,卻說明瞭大問題:王知一和國民黨的特務有關係,如果在此做文章,那可驚天動地!

  尤金決定大做文章了,倒不完全是為了汪永富,更主要的是為自己。最近兩派在大聯合,要想在革委會中佔有一席之地,就必須再做些表現,反戈一擊現在已經過時了,要另外想辦法製造一點轟動的事件,也許還能再撈回一點什麼東西。尤金知道自己是耍筆桿子的,用完了的筆總要被掛起來,不像刀槍那樣隨時隨地都插在腰眼裡。要想這支筆不被別人擱起來,就得經常泡制出一點什麼東西。

  尤金開始追查王知一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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