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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我有點不解:「朱品,你怎麼會這麼快就知道的?」

  朱品向廚房裡看看:「是她告訴我的。」

  張南奎明知故問:「她特地去告訴你的呀,這可是今天早晨發生的事情。」

  朱品笑笑:「那,你就別管了。」

  我和張南奎交換著眼色,全都會意。這說明他們兩個人昨天晚上是住在一起的。

  阿妹好像已經是家庭主婦了,系著圍裙,戴著袖套,把碗筷酒杯冷碟都放到桌子上:「先喝起來吧,熱菜還要等一歇。」

  我又一次感到了一種家庭的溫暖,這裡好像是朱品和阿妹的家,家庭總是跟隨著家庭主婦而轉移的。沒有主婦的家只能算是個住所,不能算作家庭。

  朱品也有點得意忘形,好像這個家就是他的,他的妻子在準備飯菜招待客人:「來吧,今天的菜不多,可是心情很好,這兩個『掃害蟲』的姑娘和小夥子不簡單,怎麼會想到在胖阿嫂的身上開刀,使得汪永富不攻自破。」朱品向我們兩個人看看,好像我們有什麼事情瞞著他似的:「你們坦白交代,誰是『掃害蟲』的幕後指揮,小青年是想不出此種絕招的。」

  「不是我們,可能是朱益老頭,他當時說有辦法對付汪永富,不知道是否就是這一手。」

  朱品把桌子一拍:「肯定的,別的不說,那張黃色小報只有朱益老頭才能弄到手,肯定是他從故紙堆裡找出來的。好,請他喝一杯!」

  朱品又打電話了,拿起竹梯來爬牆頭。

  沒過多久,朱益來了。我們見他進來都站起身,舉起杯:

  「勞苦功高。」

  「偉大的勝利!」

  朱益的臉色不好,沒精打采地坐下來,搖搖手:「我恐怕又犯錯誤了。」

  「沒有錯,打了一個漂亮仗!」

  「不不,我剛才走過二號門的時候,聽見那個胖老太婆在裡面大哭。女人是一哭二餓三上吊,弄得不好我又要背人命債了。」朱益老頭憂心仲仲地說,「她會不會自尋短見?她那個庭院裡有一口澆花井,她會不會跳進井裡?那個金某是投河的,那個娘娘是上吊的,我總覺得這個胖老太婆會跳進井裡。」

  我們一聽倒也有點擔心了,這事情誰能保證呢。「文化大革命」開始以後,自殺是司空見慣的,有些人你想不到他會自殺,一時之間想不通也就一命歸西。

  朱品說:「她要想跳井你拉也拉不住,她不想跳井你推也推不下去。再說,即使跳下去了也只好自己負責,誰叫她跳的呢?」朱品的理由總有些歪七歪八的。

  朱益搖搖頭:「不不,金某和娘娘的死可算是在劫難逃,我不去抄他們的家別人也會去的,他們逃不過這一劫。我去抄要比別人去抄好,我能夠保存下國寶,還可以將功折罪。胖阿嫂的事可就不同了,我是要負直接責任的。」

  我們聽了都沉默不言,慶祝勝利的喜氣洋洋變得十分沉悶。

  張南奎想出個辦法來了:「大凡自殺的人,都是一時之間想不通,過了這一時也就通了,不想死了,活著總比死適意。現在最好能有一個人去和胖阿嫂談談,對她開通開通,安慰安慰,不要讓她一個人越想越想到絕路上去。」

  「話是不錯,叫誰去呢?」

  「阿妹。」張南奎毫不猶豫地選中了阿妹,「只有她去,她在大院裡從來沒有和誰紅過臉,而且討人歡喜。阿妹,你出來,菜讓我來做,你去執行一項任務。」

  張南奎向阿妹作了一番交代,要她見機行事。阿妹雖然面有難色,但也不好回絕,不然的話,朱益老頭就沒有心思喝酒。

  阿妹出門轉彎再進門,到了二號門的門口。她不馬上進門,先站在門口聽聽動靜。門內沒有哭聲,卻有孩子們的叫聲,有大翠罵孩子的聲音:「小死人,快回來,花生米你又不是沒有吃過的。」

  阿妹這才進門去,一看,嘿,胖阿嫂早就想通了,也在自得其樂,坐在一張靠牆的小方桌上,面前一盅酒,還有一包花生米。

  胖阿嫂自小過慣了燈紅酒綠的日子,能喝酒,會抽煙,老來煙抽少了,酒也是每日只喝那麼一點。小翠又在那裡罵孩子了:「小赤佬,你敢去。」大翠小翠都在那裡罵孩子,大概是兩個小外孫看中了外婆的花生米,那時候,花生米是很稀罕的。

  阿妹踏進門,胖阿嫂吃了一驚,她以為又是那個王玉樹哩。

  「噢,是你。」胖阿嫂噓了口氣。

  阿妹說:「是我,我打這門前經過,聽說你早晨受了點氣,特地來看看你。請你老人家心放寬點。『文化大革命』嘛,瞎鬧鬧的,沒有什麼了不起,至多是丟了點面子吧,面子有什麼用呢,死要面子活受罪,不要面子誰也沒辦法想你。」阿妹的話十分奇怪,不知道是勸人的還是罵人的。

  胖阿嫂來勁了,遊街之後她第一次碰到有外面的人和她說話。許多人看見她都是悶著頭跑過去,好像她身上有什麼臭味似的。她一把拉住阿妹:「大妹妹,你請坐,要不要喝一點。」

  阿妹連忙說:「不坐了,我那邊還有事呢。我是來勸勸你,別把這些事放在心裡。」

  胖阿嫂趁著酒興放肆了:「放在心裡?我心裡已經放滿了,什麼事情也放不進去。有什麼了不起,拿遊街來嚇人?我就這麼容易被嚇住啦。老實說吧,我手膀伸出來好跑人,腳髈伸出來好跑馬,什麼市面沒有見過呀!遊街,遊街有什麼可怕,市長、書記,哪一個沒有遊過呀,遊街也要有點兒身份和地位,差不多的人還遊不著呢!」胖阿嫂有點兒氣宇軒昂了,她已經和市長、書記同一個等級。

  阿妹一看,好了,根本就用不著勸了,再勸,她還要把尾巴翹上天。連忙告辭:「阿嫂,你慢用吧,我還有點事體。」

  「嗨,慢慢。大妹妹,我請你幫幫忙,去和林阿五說一聲,就說我也不是想和他作對,這麼多年的老鄰居了,還有什麼過不去的,我向汪永富提供一點材料嘛,老實說,也是想請他幫幫忙,在這個庭院裡再搭兩間房子,也讓我有個安身之地。要是林阿五肯幫這個忙的話,我也會向他提供材料的,我的材料多著哩!」胖阿嫂癡心妄想地要兩頭討好,可憐。

  阿妹嗯嗯著,連忙往後退,趕緊回來報信:「胖阿嫂死不掉的。」

  我們聽了阿妹的報告後都哈哈大笑:

  「她不會自殺的,她還想搭房子哩。」

  「朱老伯,你放心地喝吧,她不急,你急的啥呢?」

  「來,乾杯……」

  當我們頻頻舉杯的時候,許達偉和柳梅正圍坐在一個火盆的旁邊,胖阿姨也成了他們說話的內容。這個銅火盆還是當年的舊物,他們當作寶貝似的一直保存到今天,為的是能在嚴冬裡圍爐而坐,度過那雖然寒冷但卻屬￿自己的長夜。如果說年輕的戀人圍爐時主要是想擁抱和接吻的話,年長的戀人卻主要是為了說話。特別是在那種不能公開講話的時候,夫妻間的夜話就成了一種享受,一種樂趣,這種享受和樂趣決不是八個樣板戲所能代替的。夫妻間那種反反復複的回憶,沒有爭論的交流,相互之間只需要講一句話,一部歷史就可以讀完,而且得出了統一的意見,成功的歡樂和失敗的痛苦都是由兩人分擔著的。在這裡,愛情已經不是什麼你和我,男和女,而是凝成了一個統一的整體。此種愛情像一條平靜的小溪,沒有波瀾卻也永不斷流。「

  許達偉坐在那裡讀一本詞典,柳梅坐在那裡結毛衣;詞典是一本永遠讀不完的書,毛衣也是永遠結不完的。「文化大革命」期間無書可讀,許達偉卻發現詞典讀起來十分有趣,詞典中有許多字你根本就不認識,有許多知識是你聞所未聞的。它耐讀而且沒有什麼連續性,想講話就可以停下,不想講話就可以繼續讀下去。結毛線就更加自由了,那動作是習慣性的。

  「那個胖阿嫂也受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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